隐情

在电话事件之后，达利安不由得又回想起莫尔索曾经说起的两件事，那天之后，他自己在实验室待了一个晚上。

阿雅娜参与了起初的几个小时，后来在达利安强烈要求下，她没有再继续研究下去，熬夜的工作全部由达利安负责。

根据阿雅娜的解释，驱动方面的问题一时间似乎难以解决，他们可以暂且先放一边，从其他方面入手。

跟据她的假想来看，应该还有“自我成长”方面的组件可以下手。

没有铆死一个点下手，这是达利安相当认可的。

但没办法，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至于是怎么知道的，要问问眼前一脸肃穆的爱德华先生了。

“我们要去见一个大客户。”

“有多大？”达利安好奇道。

“对它来说，我们只是一个五流公司。”爱德华不断跺着脚，眼睛死盯着面前的笔记本电脑，手指控制鼠标点开又关上邮箱，点开又关上，上面是对方发来的合作请求，他好像很认真，但又很分神。

达利安看出了爱德华的紧张，他想到，如果前几天是因为大客户紧张到精神萎靡，那似乎也说得通。

是什么大客户，能让他这么紧张？

达利安有点摸不着头脑。

“我要是能像你这么自然就好了，可是啊，这次的后果可能严重，可能更严重……”

“这是什么意思？不是合作吗？”

“难道合作只是个幌子？对方要来搞我们公司？”

爱德华用手上下抚过脸，然后说道:

“如果谈成了，对智心公司绝对是好事。”

“那不是很好吗？”

“但对我可能不是什么好事……嗯，应该是个顶个的坏。”

“什么意思？”里面还有什么商业阴谋不成？达利安听到这句话，疑惑更加浓郁了。

“……我有个仇家在那边，如果这样的话，我可能就没法做下去了。”

“滴滴——”

爱德华的笔记本忽然响了一声，有信息传来。

“我们到了。”

与此同时，办公室的门被有节奏地敲了两下。

达利安将门拉开，走进两个西装革履的男士。

他看到，当爱德华将视线落在其中一个人身上的时候，双手握拳握的很紧。

那个被爱德华行注目礼的男人先行坐下，然后用很随性的语气说道。

“好久不见，爱德华。”

“好久不见……”

四个人坐下来之后，正式开始谈生意。

但其实，在达利安看来，这场“合作”的气氛怪怪的。

貌似爱德华的“仇敌”的人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上面写着双方公司的一些条例和规定。

但在达利安细看之下，总感觉这份文件不对劲。

什么母公司，子公司的，说起合作，这更像是……

收购吞并公司什么的。

“爱德华先生，这是我司收购智心公司的条件和细则。”

除仇敌以外的另一个人顺势开了口。

爱德华翻了翻上面的文件，几乎要每一行字都看过去，直到翻到最后一页，他也没有找到需要签字的地方。

他的“仇敌”帮他把文件翻到第一面。

上面赫然写着通知书，三个字。

“……你一定要这么绝吗？”爱德华深吸一口气，如此回道。

“什么绝？大伙只是公事公办。”

“哪个公司高管有水分，就要把他踢出去，公司才能正常运作。”

“不是说我要整你，而是我觉得，你的工作效率可能没有别人那么高，毕竟能人还是很多的。”

达利安看着这份翻到第十七页的通知书，上面写着:智心将作为集团的分公司之一，而面前的这个人将要作为管理者管控这个分公司正常运作。

“我不知道你会恨我恨到这个地步。”爱德华咬牙切齿地回应道，这一系列的后果似乎要避无可避地向他袭来了。

“商业上有人流血有人离职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吧。只是每个人都会多了一点优势和劣势:智心公司让你暂时能够缓解外债的压力，但港湾可不常有。”

“而且，我这只是正常的裁员吧。”

这人的说辞隐含着无穷无尽又若有若无的傲慢，这种自封商业精英落井下石的做派让达利安反感的同时，又让他想起了脑海里的某个身影。

“再说了，我其实没有多大的能力。”

“……是啊，你哪来的能力让你那公司来访智心，就算智心小有成就……”爱德华不甘心地回应着。

“所以啊，这次收购是我们ceo的意思，不是我能左右的啊，爱德华先生。”这位仇敌摆了摆手，露出一副怪笑。看起来这样的结果让他很满意。

“你们的……？不是你暗中作梗吗？？”

“我怎么会是这种人呢？你还是对我印象太差了。”

“就这一点我可以和你打包票:收购智心确实是伏尔珀斯的注意。”

“什……什么？”达利安这一下子忽然没听清，在晃过神来后，又去追问了一遍。

“我们老板，伏尔珀斯。”

对方一愣，只是慢慢又说了一遍。

伏尔珀斯？

伏尔珀斯？达利安脑子混乱起来，怎么会是他？会不会是重名了？伏尔珀斯？

他只觉得天旋地转，世界怎么会这么奇怪？

这个人在他们离开实验室之后，就似乎一直都在接近他们，一个电话，一个失信名额，一个被收购公司和失业。

如果爱德华被罢免了，自己也将失业……

届时一切又要变成以前那样动荡。

这个伏尔珀斯，从来没有离开过。

……阴魂不散。

达利安感觉自己胸闷，一种无形的压迫感整个附在他的心脏上，这种压力逐渐上升，延到他的喉咙，让他喘不上来气。

这种熟悉的感觉重新蔓延着裹挟着他。

“达利安，你怎么了吗？”爱德华很明显感觉到他的表情不对劲，他甚至在自己自身难保的情况下关心别人吗？

他摇摇头，好像是在说没事，又好像是在说不要管我，又好像是在把这种危机感抛出大脑。

之后对话又讲了很久，具体多久，达利安已经没法知道了。

他现在发现一切都还在不稳定当中，只要他的生活还能听到伏尔珀斯这个名字，各种事情就几乎没法思考。

离开实验室，这是他和阿雅娜做的决定，不让伏尔珀斯利用MH系列，这也是他们的决定。

如同水刑一样，伏尔珀斯的出现一滴一滴地滴在他们的头上，永不停息，出现在每个角落。

是啊，按理说，我们要么死守我们的决定，要么就放手给这个只手遮天的人。

但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他自己也开始疑惑自己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了。

忽然想到要这么做，于是就带着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这么做，为此要像老鼠一样四处逃窜，为此还要逃开伏尔珀斯。

为什么呢？

在那两个人离开的一段时间内，达利安只是坐在椅子上发呆。

他愣神了不知道多久，视线隐约见看到旁边的胳膊似乎也至始至终没有动过。

他一转头，那双手臂放在桌子上折起来，手掌盖住爱德华那副粗糙的脸，一点声音都没有。

他在想什么呢，达利安不敢问，也因无力而没得问，至少我们都身处哀伤之下吧。

良久，爱德华把手放下，达利安把目光收回，他不敢看他的眼睛。

“你知道吗，我从来，都没想过，这一天会来的，这么快。”

达利安没有回应，要怎么回应呢。

爱德华继续兀自喃喃着。

“我想抽个烟，你介意吗。”

“没事。”

爱德华从口袋里抽出一包皱巴巴的烟，玉溪包装下里面的烟所剩无几:刚好还有两根。

随着烟雾升起，爱德华的心情似乎也由着这些白烟抬起，两根一起抽会不会更麻痹一点呢？爱德华只是在任由着尼古丁麻痹大脑。

烟味吸引了达利安的注意，他看向爱德华有点憔悴的侧脸，这个皮衣大叔自他见到以来，还没有这么落魄。

皱巴巴的廉价烟，胡子没剃干净的鬓角，浑浊而红的眼睛，皮衣也显得老旧。

他忽然想到第一次见面，他第一次喝黑咖啡的样子，又生疏，又野性。

他忽然感觉爱德华先生也许没有想象的那么光鲜，他也是一个遇到伤心事会抽着烟解闷的人。

他要离职了么？达利安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爱德华转过头看向右边，他把夹在右手的烟换到左手，干笑着对达利安说。

“不好意思啊。”

“让你失业了。”

达利安在前一刻想了千万句，但还是没想到爱德华会说这么一句。

“我的事情其实没什么重要的，重要的还是先生你……”达利安下意识推脱道，他似乎又忘记了阿雅娜的劝导。

“呵呵……不要这么说，每个人都很重要啊——”他紧接着吸了一大口。

“你之前好像很担心我的事情啊，我来跟你讲讲吧，我现在也刚好想吐吐苦水，你想听吗？”

“好，想听。”

“你最近是不是很疑惑，为什么小米拉会出现在办公室里？”

“原因就是今天的事情，我早知道有这么一天了。”

“我平时讲话比较直接，性格也有点直，所以你也知道，这样经常会不知不觉间惹到一些人，今天来的那个就是，在我上学期间，我没少跟他打架，你知道吗，当我发现他去的是那个公司的市场部的时候，我就惶恐地妄想:会不会有这么一天？”

“我能来这个公司，纯粹是运气好，其实我本人没有什么钻研的能力，全靠的是时间早吧，按现在的人来看，我就是一个纯当小老板没本事的，我也懒得管那么多，所以部下几个绩效都一般般，所以上面其实不怎么重视我，偶尔会有一两个小平台找找合作会派我去干——我归根究底还是个市场部的。”

“莫尔索那小子知道我这什么情况，上面也不管我这，所以你可以大摇大摆地进来——我们这最严谨的应该就是伊可尔了，他那么认真，我其实觉得他不适合来我们这个部门，我们应该算拖累了他。”

“话说回来——自从他进了那个公司后，因为那个科技公司比我们大的多，我们公司又是小体量，又是最近有点风头的，我怕就怕哪天入了它的法眼——哈哈哈，很自私吧，其实这对我们公司是好事，但我就要失业了。”

爱德华讲到这里，语速慢了，语气低了。

达利安却忽然想到另一种可能，也许是伏尔珀斯决定先毁了自己和身边的人。

“把米拉带过来其实是我一厢情愿，就是我想多看看她。她性格在三年级后就变得孤僻了，同我几乎不怎么讲话，有时候看到她封闭自己的样子，心情真的……嗯，她就爱搞点写写画画，这样会开心吧，我就买了很多的素描纸和铅笔，只要她也能健康成长就好了。”

“是我的问题，如果让她小时候也接触接触母爱，说不定也不会这样了，唉——”

爱德华重重地叹了声气，里面的意味让达利安内心不安起来。

爱德华看向右边的窗户，外面雾蒙蒙的一片，今天天气预报晴天，但还是出人意料地下起来朦胧的细雨，一片湿冷。

“生病了，需要很多钱。”

达利安也看向窗外，他想在窗外找到爱德华视线落在的景物上，但他双眼空空，他的视线早就投射了自己的内心。

而达利安也只是在用眼睛寻求慰藉。

“我借钱了，但我没做到，真该死啊……”

爱德华又点了一根烟，上一根烟才过了一分钟。

“工作也没了，孩子要怎么办？”

“这一辈子，只想着让女儿快乐开心长大……现在，都是我啊，她一点都不快乐……”

达利安一言不发，这几句话蕴含了什么，他已经避无可避地想到。

时间好像在此凝结了，两个人在数十秒内没有讲一句话，你能听到呼吸声，爱德华重重的，吸烟的声音。白色的烟扑腾上天。

达利安的心里乱乱的。

良久，他听到一声轻轻的，像是祈求一样的召唤。

“达利安。”

“啊……怎么了？”

“……你和米拉聊天聊的怎么样？”

“还挺融洽的吧，怎么了？”

他战战兢兢。

“我没工作了，那群放贷的不会饶了我的。”

“所以说……”

“我可以相信你吗？”

达利安不知道这句话背后是什么意思，但就基于句子层面来说，他不会骗爱德华的。

“可以，我也相信先生的。”

“可以替我照看小米拉吗？”

“啊……什么？”

“……可以帮我照看小米拉吗？”

这句话背后的担子压的爱德华喘不过气，他顶着这幅压力，无力地重复了这句话。

“你要去哪里？”

“其他地方，”爱德华看向窗外的车流，眼睛望眼欲穿，“小米拉不能在我身边，太危险了。”

“那，她怎么办？”

“她本来也不太喜欢和我相处，你们能聊的开心，就够好了。”

爱德华说这话的语气轻松而惬意。

但达利安分明看到，那双浑浊而红眼睛，不知何时变得跟玻璃一样透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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