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风与花

……

书，不一定需要厚厚的一叠，有时候一两页的字也能归纳万千。它们是书的另一种形式，是文。书以数文组成，文也依存于书。

提起羽毛笔写下一行行诗一样的句子。

癸未陷入了沉思，猫爪拍在书页上，默默而不语。

因为从未替这些等不到结局的书画上一个结局，他无法断定之后会有什么改变。世界图书馆，是一个次空间，这里的一切，自然和非自然的运行方式同时并存。每本书，都像一个人，它们记录着年华和光阴，描绘了一个人短暂而精彩的一生，它们或悲或喜、或哀或乐，每一本书都是值得玩味理解的，即使它们的读者只有写下它们的作者自己和他这个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守着图书馆的人。

《大厦将倾》落成，湘葵紧握着，在她手握之处，青灰色封面上浮现团团热气，热气在封面上缓慢延展。

似看出湘葵那无言的不安，癸未停下思考，问：“怎么了?”

湘葵低头，眼里是说不清的意味。“只是在想，她真的不会再来了吗？”

癸未一沉：“在这个世道上，别人说什么、做什么，未来会是什么，我们可无暇顾及。”

是啊，无暇顾及。毕竟她自己本身也是个问题。

癸未跳到湘葵面前，伸出猫爪摸了摸她的头：“人类的少女，为什么你总是想这么多?”水润润的瞳孔里映着癸未的身影，她沉默不语。

遥望三年前暑假告罄之际、初三开学不到一个月之时，与人群背道而驰、疏离冷漠之感在心底随时间流逝而滋长，孕育着一个厌恶世界的心理肿瘤。

……

“湘葵，你吃荔枝吗?”

宿舍里，她对床坐在椅子上追剧，无意间看向了桌子上放了三天的荔枝。

她本想答应，室友却说：“要吃自己来拿，太累了，我不想动。”然而，实际她们只有一步的距离。“不用了，你吃吧。”她说。

在常人看来日常的舍友分享是一件多么充实快乐的事，但，当分享对象是你本身就不太熟的所谓“朋友”时，它的意义就变了。

荔枝放了三天，一日色变，二日香变，三日色味变，四日……色香味尽去已。一个连小孩都知道的常识，荔枝不能久放。

“你不想吃就丢了，湘葵又不是垃圾桶，那荔枝放多久了。”另一个舍友说。

“哎呀，我这不忘了嘛!我以为还能吃。”

真是拙劣的理由。

挺讽刺的，替她说话的舍友恰好和她对床是好朋友，现在这副光景，她可分辨不出究竟是有意为之，还是真心帮忙。

仔细想想，开学到现在，她本想努力演出最好说话的同学、最老实温柔的学生、最待人真诚的朋友……结果，演到最后，一无所有。太好说话的人总会给人一种这个人没有底线的印象，事事找这个人，这个人事事答应，这样的人很受欢迎吧?

演着演着，她入戏了，她真的成为了这样的人。从此，再也脱离不了。

所以，刚进入这个宿舍时，她几乎什么都接受，和她们很“要好”，也许她们一开始是真心的，真心的想分享给她，只可惜，到了后面，这样的分享变了味。成了“不浪费”的“垃圾桶”。

对，她想的很多，想了很多没必要的。或许在其他人看来，这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甚至觉得完全没必要，不理解为什么要为这种事情费尽心神。可又有几人能读懂其中的深层。分享是原本该是快乐，而不是“施舍”和“丢弃置物的东西”。

所以啊，她的人际关系才那么脆弱……

她深知是自己的问题，但她无可奈何。也许天生就与人类不合群。想太多的人往往快乐不起来，因为无法活的简单纯粹。厌世、厌我、厌群的心理每一天、每一天都在缠绕着她、吞噬着她，无法呼吸。

沉重与压抑，无不萦绕着她。

……

癸未：“湘葵?”

她回过神，怅然若失。

湘葵：“没什么。”

她收了收心情，微笑着，灿若繁花。“比起这个，我还是想明白，这个图书馆怎么运转的?”

癸未的异色猫瞳对上她的视线。她在撒谎。

癸未：“运转……很简单啊。”

但他终究没有戳破。

癸未：“但真要解释起来，利用人类的认知解释还有点复杂。”

癸未轻跳，跃起又落，站在一摞书上，晃动尾巴，舔了舔毛，梳了梳杂毛。“这么说吧，世界图书馆有一个类似地心轴的东西，不同于地心轴的是它并不是固定的，会动，大体上嘛，像透明的不规则宝石。它支持着世界图书馆的运转。”

世界图书馆那些非自然的东西都是受了它的影响。它涵盖了世界图书馆随时随地转移的行动机能，以及呼应月光纸船的召唤。可以说，是整个世界图书馆的运转核心。没有它，世界图书馆也只是一家掉在异空间的普通图书馆而已。它的名字为〈海与月之石〉，姑且简称〈海月〉。

“异空间的意思是……?”

“这个嘛，相当于平行世界?”

“至于为什么会说是掉在平行世界的普通图书馆……是因为，图书馆本身就算不上实体，类似于一种意识、执念，正因为这个不规则宝石而赋予了它实体。”

因为海月的帮助下，世界图书馆才能正常运行。“要问海月是什么……相当于蕴含天地灵气的特殊宝石，不，就像魔法石，只不过它背后有一则关于海的故事。”

“海月过后，就是这个图书馆的内部结构了……想你也觉得新奇，毕竟人类现代高科技产品和非自然现象同时并存。甚至还有些传统古老的东西——壁炉。”

“空调、WIFI、电脑笔记本、手机和古老的暖炉和卷轴什么的……”说着说着，癸未打开了一直放在桌旁的笔记本电脑，戴上那副金丝边框的眼镜，开始查询网站，猫爪敲键盘那叫一个流畅且毫不费力。仔细看看，癸未的猫爪有些特殊，比一般猫的爪子还要纤长精瘦，指甲似乎都有些短小，可见长期用猫爪敲键盘。

癸未将笔记本电脑推到湘葵面前。“你看，依照现代的图书馆设施，这里也进行了相应的改善。”

“不过，传统的东西也有传统的独特，比如这个壁炉，冬天用，热量比空调还足，没事儿还能烧个菜汤和肉。不过为了防止火花四溅烧到书，用了一些手段使其加固和封闭。”

“壁炉的烟灰……”

“加上，这个壁炉里的东西，你没发现异常吗？烧起的火用的不是柴，而是一个叫封火石的原石，封火石产于最原始的熔岩当中，时间久了，内部就蕴含着磅礴的热量，遇火即燃。作用有点像打火石，但不完全。”

湘葵还真没注意这壁炉里烧的不是柴

“所以啊，你不用担心，因为图书馆本身就不是实体，产出的烟早早送到异空间消失了，可以说在空间里，它是不存在的，因为烟没用海月，封火石是原生态物质，本身产出的烟就不多，甚至没有，完全不用担心污染环境。”

言罢，癸未从桌子底下拿出一盒火柴，叼着它跳到壁炉面前，放在地下，用右猫爪打开火柴盒，左猫爪取出一支在盒子侧面轻轻一划，一团火焰飘摇着，一丢，封火石一燃，壁炉里瞬起焰火。柔色的橙暖微光映照在炉壁上，显得静谧又和谐。

这些东西到底是怎么揉合成一团的??湘葵略显诧异。不过听癸未一说，她才注意到壁炉里最底层铺着一层层鹅卵石大小的黑色东西，火焰正熊熊燃烧着。

“这里和外界也算有联系，因为月光纸船就是来自外界，它打开了两者的通道，所以，装个wifi倒也没什么问题，就是……遇到外界的雨天，信号立即中断。”

“那顺着网线，不也能来到这里??”

“对，只要你能。”

“虽说图书馆算不上真正的实体，但也算个地，地球卫星还是覆盖得了的。”不过，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丰谷村开通了网络。丰谷村可以说是图书馆的伪装。后半句，他没有说出来。

“但是wifi有时候也不靠谱，最后索性使了一些手段让这里的现代科技产品直接与时空对话，产生链接，最后转化成支持这里的一种能量，就好比……开光?”

湘葵听着，从一开始的觉得不可思议变成了满腹疑惑。开光?这是什么神奇的比喻。

“唉，这些东西一时半会也解释不全，反正大致就是这个意思。”

癸未关上笔记本电脑，抬眼看向湘葵：“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湘葵的视线不自觉的平移到这些书架两侧悬挂的一串串各色各样的纸船。癸未大概知道她想问什么了。“每一只纸船都承载着一个人的一部分灵魂，不，应该说是心愿牵动的强烈意念，每来一只，我就会将它们穿线挂在上面，你这里看见的，只是一部分。”

“月光和心愿融合在一起便成为了打开图书馆大门的钥匙——钥临，就这些纸船喽。”

“那剩下的部分呢?”

癸未没有立即回答，他转身跃入一列书架上，金色的右瞳闪烁着。

此刻，星夜静谧，微风拂面，书架上的书籍从中脱离，游移到她面前。她抬头仰望，只见它们像璀璨星光点缀在夜幕之上，熠熠生辉，以一种神秘而美妙的方式变幻着自身形态。眼前，一只只纸船在微光下团团浮现。

各色各样的纸船晃动着，闪烁着，带来无尽的启明与述说。

“这就是我的回答。”

这些悬挂在两侧的纸船也是一本本书，既作装饰，也打开图书馆与外界的通道，更是记录着一个个人的一生。

“除了一些著作与文学杂志之类的固有物，能变成纸船的都是像〈灰〉这样的书。”

湘葵仰望着，琉璃花灯的光芒散落在面庞上，纸船荡漾在空中，似有一种神秘的诱惑，诱惑着人不禁想伸手触碰。纤细白皙的手指触及一只浅蓝色画着黑色蔷薇的纸船，一碰，万千星火匿于心底，迸发出无言的期待，星火点点，集聚在掌心间，逐渐的形成一本拥有着星辰大海封皮的书，那是一片无穷无尽的、像镜面的海，依着星辰，海岸上生着一丛丛盛开的蔷薇，它们蜿蜒曲折、盘旋扶摇，在封面上展现了生命的搏击，而它的书名就是《黑色蔷薇》。

翻开第一页，书的开篇就是一句：［世上并没有太多黑色的花，有的有只是深沉的紫色或红色偏近黑而已］

［但我，恰恰就拥有世间罕见的花——黑色蔷薇。］

［一种绝望的黑会是什么颜色?它是束缚的、禁锢的、暧昧的、纠缠不清的，是爱语蔷薇的颜色，所以它也热恋的滋味，永恒的爱的誓言。可我，只剩黑色了。］

［……］

黑色蔷薇?癸未注意到：“这本我记得……是很早很早以前时一个朋友写的。”

可他一时半会想不起来。“算了，不想了，如你所见，这些纸船与书的联结。”

湘葵看了几页：“好神奇。这也是一个小姐姐写的吗？”

“是，那个时候她消沉的很，现在，我也很久没见过她了。”

“一个完本的书，名字在书上，你看，她给自己立的书名，叫桃诺。”

桃诺?癸未脑海里闪现一丝警觉，对，很久没见过她了。她的气味……忽而想起不久时那个叫柳泉的孩子来时，身上那若隐若现的高级香水味，还有那团团黑雾，之前他就觉得熟悉的很。

癸未凝思，一个尚未得到确实的猜测在心底疯狂滋长，应该……不太可能吧?

“不过，我总觉得这里的时间有些冲突。”湘葵放下那本黑色蔷薇，书籍被放下的那一刻，又变回了纸船轻飘飘的飞起。一句话打破他的思考，他抬眼，挥动猫爪让书籍归位。

纸船旋转而疾行，微光骤起，绚丽神迷，驰骋着、跳跃着，是一串串音符，它们一列列的回到书架上变回书本，安安静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时间冲突……你怎么看出来的?”

“柳泉，我们家以前邻居的小儿子，他写这本书……上面给我的感觉是小学还没有放暑假。可现在已经七月底了，还没放暑假吗？”

癸未噗嗤一笑：“你就没想过他们学校延迟喵?”

湘葵低头，难道自己记忆错误?

癸未：“不过，其实真要说的话，这里的时间流速其实很慢的。”

癸未：“所以，时间在这里与外界是对不上的。”

“你看”癸未伸出猫爪指了指一旁手机的左上角，上面的时间完全无法显示，不断跳跃着、晃动着，根本看不清究竟是什么时候。她的瞳孔微缩，不敢置信，心底不断冒出无言的焦虑和猜测，湘葵上前，拿起手机预备查日历，结果发现日历一点进去也是混乱不堪，不断跳跃着、更换着界面。甚至闹钟、计时器、秒表记录什么的一一用不了，就连联系薄的通话时间也显示不出来。湘葵手握手机，指尖颤抖着，她张了张嘴，茫然的看向癸未：“外面，现在是什么时间?”

癸未：“预测是九月，从你来这起，已经过去一个月了。”

“所以，柳泉来时，是开学季。不过他因为没有在这里待多久，所以他在时，外面的时间只过去了三天。”

“你看。”癸未再度打开笔记本电脑，指了指电脑上的时钟〔星象日历9月5日 星期二 13：47〕这则时间旁边还有一则时间〔当前时间流速为每秒456ms。〕

因为这个电脑有时空记录的功能，所以能显示外界的时间和内部流动的时间。

“ms是时空单位，反正就是告诉你已经在这呆一个月之久了。”

湘葵不知该作何应对………没想到，一待就是一个月。

她放下手机，双手抱头，像是无助和悔恨，又像是庆幸、喜悦。“这样啊……躲了一个月了。”父亲估计就没想过寻她。“那我可以出去吗？”

癸未：“可以，你的心愿已了，随时都可以出去。”

湘葵：“如果，再也不想出去呢？亦或者，我还能回来吗？”

癸未一愣，他着实被这个问题问到了。

癸未长叹，他说过，他也在等，等那些没有结局的书的主人回来，因为，他们在这里留下了自己的足迹，纸船能打开图书馆和外界的通道，那么书，更甚。

“钥临本身就有承载着人类那类似心愿的灵魂，而书，作为指引他们的一个导师，自然也能为他们打开长期通道。所以，又何来还能不能回来之说呢?”

“只是，受海与月之石昼伏夜出的属性，也只有晚上会打开通道。而且需要月光催导。除非……罢了，应该不会遇见。”

“至于你再也不想回到外界……你确定吗？”

“这几乎可以说你与你的家人……”癸未没有再说下去，因为看见湘葵那麻木黯然的神情。

湘葵抱膝环坐，蜷缩在桌子旁。“无所谓了，怎样都好，如果癸未先生觉得我很麻烦，我自己出去就是。”她歪着头枕在膝盖上，侧眼凝视一旁的书籍。柔和的灯光散落在她那白皙无暇的面庞上，乌黑而长的发丝像墨滴跌入画布一般凌乱、意境而美的，在她的和她的脸颊上随意披散着，此时此刻，她显得格外落寞，神色黯然，不见星光。

反正，从小到大，不用别人说，她也明了自己只是个累赘、负荷。

欲言又止，癸未没有再说出后面的话。“罢了，陪你便是。”

湘葵轻轻抬头，笑若星光：“谢谢你，癸未先生。第二次了。”

现在……她越发觉得这不是梦了。而是一个真实的世界。虽不可思议，但至少这里灿若星海，也许还能守得云开见月明。

……

时隔数年，她拖着行李箱，踩在破旧的水泥地上，这是离开许久的故土。

天际流云翻滚，如川息般奔腾不止。禾田青青，炊烟袅袅升起，浮云游子意，落日余晖，犹如故人相逢，抬头仰望，清新酣畅的空气仿佛在鼻息间流转，跋涉千里后，她终于看到了阡陌尽头那安然静穆的小房子。

顿时，心生灿烂，花海盛放。

满是风霜光景的黑色行李箱在泥石路上划出两道浅浅的痕迹，行李箱侧面的繁复印花上留着“wind and flowers”白色英文字样。wind and flowers，风与花，她很喜欢这个签名。

推开积满厚厚的一层灰的柴木门，眼前，皆是熟悉的模样。

依旧是破烂且有很多大小坑的石灰地，这是家里的后门，此时此刻，连着家后门的厨房，里面正飘散着浓郁的菜香，是炸鸡蛋，佐以孜然胡椒和盐，迸发出惹人欢喜的焦香。她笑着，却也形容不出内心的欢心雀跃。“爸，妈，我回来了。”

正在厨房调试香油的妇人听见这日思梦想的熟悉声音，她惊喜的转过头：“亦舒!小舒，你回来了?!当爹的，小舒回来了!”老妇人紧紧握住她的双手，小小而黑的眼珠子有意无意渗出混浊而昏黄的泪花。她不敢相信，这个日夜思念的身影就在眼前。

“什么?小舒回来了?!”

楼上传来犹如洪钟的声音和急促的脚步声，到了楼下，老人扶着楼梯扶栏气喘吁吁。喜悦和激动无法掩饰，他定了定心。“咳咳，怎么回来了?”虽女已成年，但作为一个父亲，还是想装作镇定的模样，维持父亲光环。

“外面工作不好吗？还是说你没干好?”

曾亦舒笑着，眼角却浮现一层浅浅的薄雾，似哭非哭。“爸，我提交了辞职信。”

“什么?怎么会?那儿工资待遇不好吗？还是老板对你不好??”

曾亦舒摇了摇头：“没什么。就是想回家看看。爸，妈，我想多陪陪你们。所以，我就在村里，不会去哪儿了。”言罢，她从肩膀的挎包里取出一份信件，红色的边框，上面清清楚楚写着“致XX镇丰谷村村委会：……”，外面的封面明显有几个大字“任职推荐信”。

风与花，第二日，村里便收到村委会任新人的消息，犹如清风，传遍村里各个角落。

……

而现在，一年后的今天，她穿着凉鞋，踩在湿湿的河砂岸上，河草柔软犹如棉被，拂过她的脚，清凉透底的河水勾起她的回忆。

她一直以为那是个梦，丰谷村图书馆的传说。她想明白背后的来源。

……

……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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