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死神

王琪：迷迷糊糊中，我心头再没有了重压。那些郁积的痛苦、屈辱、愤怒似乎都被抛却，自此无影无踪。四肢不会再继续伤痕累累，生命也免了在重压下沉浮，长时间嗅到的血腥味也终于消散。我啊，变成了一个无牵无挂，无拘无束的风筝，轻飘飘，懒洋洋，也不需要什么目的地，正随风飘动。

　　我死了。

　　原来这就是死亡。

　　我不去尝试睁开眼睛，放任自己在黑暗中飘啊飘，像在一片未知的海域游弋。

　　其实，在初中的日子里，日子虽然很苦，被很多人欺凌。但心底始终有一个不灭的声音。

　　它在大喊：活下去！

　　我便也对自己大喊：活下去！

　　我妈死了，心底里的声音还在喊：

　　活下去！

　　我便用尽力气，努力地活。

　　生活那么苦，那么痛苦，为什么还要费尽心思地活呢？

　　我不知道。

　　但是有一点我可以肯定：在未来的某一天，我再也活不了了，我死掉了。没错，降生到这世上的那一刻，我便必死无疑。死的那天可能很近，就在一天、一小时、一分钟以后；也可能很远，相较于人类本就渺小短暂的生命。

　　但反正，我会死。

　　于是在我的有生之年，我亲手将刀扎进了杀害我母亲的凶手。鲜血喷涌，他浑身抽搐，一脸不可思议又惊恐地看着我。我一惊，又刺了一刀。于是那眼神渐渐凝固，渐渐失神。那一刻，我离死亡无比接近。可在那一刻，我又感受到了无比的舒畅，愤怒得到了伸张。我被这感觉吓了一跳。

　　我在心里默默祈祷着，这是最后一次。我不会被判死刑，还有路要走呢。心底还在对我耳语：活下去。

　　是的，活下去。

　　杀完人，我恍恍惚惚地走过街道。突然，超市里窜出来一个人——他身着斗篷，手拿镰刀，脸上没有半张皮，全是骨头。原本是眼睛的地方，是两团鬼火。

　　“死…死神！”我吓了一跳。

　　死神飞快地略过了我。但…我清晰地感觉道：他的眼神，在我这聚焦了会儿。

　　一些人在追他。我这才想起：这是锅巴死神。他会不定期挑选一家零食店，将里面的锅巴抢走的。很奇特的一个人。

　　然而我偏偏被这样的一个人吓到了，仅仅因为他的打扮像死神而已。

　　当时的我确实怕死。

　　现在，在死亡的阴影下，我得到了荫蔽。一直以来对于活着的执念，就这么消失了。

　　我静悄悄的，闭着眼睛。风推着我，在黑暗中向着一个地方而去。没有一丝挣扎，只是心底里，总归会有那么一丝不安。

　　不知过了多久，风停下了，有什么东西握住了我的手。我睁开眼，一个声影高大伟岸，穿着黑色的大袍，遮蔽着全身，露出一张只剩下白骨的脸，黑乎乎的眼眶里跳动着棕色的火。我依稀看见，黑袍下是红色的毛衣。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张脸，我感觉很安心。被握着的那只手，也传来阵阵暖意。

　　不过，他简直跟那个抢劫犯一模一样。

　　“你是…死神？”我迟疑地问道。

　　“嗯，是啊。”死神轻快地答道。

　　他的声音并不像我想的那样，低沉沙哑，而是比较饱满清澈。几乎是20岁人的嗓音，很有活力。

　　他正握着那只手，温暖正来自于此。而他的另一只手，正握着镰刀。这镰刀比他还高。

　　“你不嫌弃我吧？”死神问。

　　“不嫌弃，”我答道，“反而很有好感。”

　　死神独特的眼睛弯成了线，露出笑容。那笑容发自内心。我出神地注视了一会儿，好奇地看他的眼睛，以及眼睛后面不见底的黑暗。我向四周望去，天正黑，云雾升腾，我正在一座山的山脊，靠近着山峰，几棵松在崖间点缀，也就底下树多。我听得见寒风在呼啸，却感受不到一点冷，甚至一点重力。

　　“我要去地狱吗？”我看向死神。

　　我听见风声在颤。

　　死神微微弯下腰，目光含笑：“哈哈，你说错了。”

　　“可是人们说天使会带人上天堂，而您会带人下地狱啊。”我说。

　　他笑了起来，像一位百岁老人在笑一个天真的孩童。他慢慢的，望向了天空，似在追忆。

　　“以前的时候啊，没有天堂地狱的说法，有的只是死亡。我和天使干着一份工作，那就是管控生死。我们也从来没改过行。

　　只是后来啊，人们对死亡越来越害怕。有人便把天堂地狱杜撰出来了，说：天堂留给善人，天使引登天堂；地狱留给恶人，死神引下地狱。

　　天堂这个幻想多美好啊，人们害怕死亡，便相信了天堂。

　　“不过死亡并不可怕，不是吗？”死神看向我。

　　我点点头，心里还想着死神的话。地狱…天堂…死亡…

　　“所以，您死之后，会去哪？”我问。

　　“我嘛，”死神自嘲似的摇着头，“在人们眼中，肯定是下地狱啦。”

　　死神微微叹了口气。

　　我咽了咽口水：“可我眼中，你会上天堂。”

　　死神愣了一愣，转眼间笑容满面，于是我也笑。

　　“咳咳！该干活了！”死神高冷地别过脸，拉着我。我们向着不远处的山顶飞去。

　　我像个小孩一样问东问西：“我妈在等我吗？”

　　“嗯，我想她暂时应该不会还阳。”

　　“我们现在是要去接人们的魂魄吗？”

　　“算是吧，不过这灵魂肯定跟你想的不一样。”

　　“哦？什么意思？”

　　死神没有回答，仿佛黑夜一般沉默。

　　我们到了山顶，四周寂静，月色全无。这座山孤零零的。

　　“哼哼，你就瞧好了吧！”死神得意地说。

　　死神从兜里掏出了一串风铃，抽走里面的棉花塞，挂在了镰刀上，轻轻地甩了起来。清脆的风铃声此起彼伏，似乎传遍了整座大山。

　　突然树叶脆响，一阵大风刮来，云雾散尽。我看见，一个个小小的光团正闪烁着，灵动地靠拢而来。他们五颜六色，跳着自己的舞，像是山间的精灵。我看着它们，入了迷。

　　“小子，别看底下了，看看远方！”死神叫着。

　　“不要叫我小子！”我不满道。

　　我极目望去，远处，飘飞的星星点点连成一片，正舞动着，闪烁着，披着不同的色彩，推推搡搡，层层叠叠，好似银河一片。

　　几个山下的光团早已过来，不住地蹭着我的裤脚，但大多数都围在死神旁边，贴在大袍上，挂在手臂上，很是黏人。

　　“它们是…”一个紫色小光团撞在我的手心，撒娇似的蹭着。

　　“人的死亡，它不是一瞬间的事，而是一步步地死去。

　　因为，人的灵魂不是一下子就丢掉的。

　　生下来，人的灵魂是完整的，只是由于某些原因，人们会一步步地丢失。也许是因为变故，也许是因为俗世。人们变把自己灵魂的一部分说丢就丢掉了。

　　而那部分灵魂，我们叫它灵点。它们也是灵魂，却是被丢掉的灵魂。也许它们还能回去，被重新捡起。

　　但被我收起来，就再也回不去了。”

　　死神忽然沉默了，只是看着手上的光团。大袍上的小光团们都静止了，似乎在体悟死神的心境。

　　“明明是丢失灵魂丢失自我，人们却喜欢将他叫作成长。

　　那为什么老了的时候还想费尽心思找回？成长不该是这样。”

　　死神同情地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一抬衣袖，那些星星点点汇成织，欢呼雀跃，一溜烟钻了进去。我看见，死神黑色的袍子里，透着神圣的光。

　　这时我注意到，我手掌上的灵点就这样静静地呆着。

　　“你不去吗？”我问它。

　　紫色的小光团似乎是摇了摇头，便向着山下飞去，义无反顾地扎进了山下的密林。黑暗的林子，只有它若隐若现的孤零零的光。

　　“去追一下它吧，”死神说，“不要让它一直等你。”

　　“它是我的？”

　　“是啊，刚刚在你旁边的，都是你的。只是它比较执着。它里面，藏着你对父亲的希望。”

　　“我不会去追的。”我冷冷道。

　　只是我的视线还不自觉追随着那紫色的小光团。它摇摇晃晃，闪闪烁烁，似乎很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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