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时光悄然流逝，随着凛冽寒风的宣告，十一月中旬的脚步已至。此时，天气变幻莫测，时而阴沉沉的细雨绵绵，时而飘洒着洁白的雪花。正如前文所述，事态与局势已真切地发生了转变。此时的法国城镇，仍被其冰封所笼罩，天际如同一块沉重的灰暗幕布，仿佛在为德军的铁蹄默哀。随着天气的变化，雨雪交加，使得小镇的冬季更加漫长而寒冷。与此同时，近期频繁发生的德军被暗袭或刺杀事件，加剧了紧张局势的紧张程度，仿佛使原本紧绷的局势分崩离析。锁链般的枷锁从未消散，某些隐秘的占领区甚至已经开始了血腥的清洗活动。

那段时间里，天气已然彻底变冷，变幻无常，就连平日宁静而沉默的深海也动荡不安，海风穿梭于街巷之间。面对这种现象，天气就如同一个情绪多变的孩子，时而低泣如诉，时而恼怒难安。我常常在心中认为，这场漫长的危机已经让这片天空变得乌云密布，一片阴霾。如往常那般，窗外的光线随着时光流逝而寸点寸点淡融了，白日里沸腾的人声喧嚣也渐渐平息下来，天穹乌层蔽月，就连星光也黯淡，挟杂着骕哧的夜风，其间隆陲虿至的雷喏撕裂了黝黑的苍穹，数颗雨点珍珠般闪烁着银光，便逐渐演变成一片银白的雨幕。

过了一会儿，镇上的雨势逐渐加剧，伴随着雪落之声愈发响亮，宛如鹤唳长空，雪意连绵，似有愈演愈烈之势，未有停歇之迹象。而此时的室外寒风凛冽，潮湿且异常寒冷。于是，我便就在炉膛中点燃了专为这种天气储备的粗壮木柴，且其间再次额外多添了一次掷木溘柴㖭。沉默一如既往地逄临于家中，平缓而鋈渺。期间听着外面的声晌，我不由自主地想象着在外的德国军官的情形，甚至在脑海中开始构想描摹着外出的他当回到这里时满身都是稀碎雪粒时的身侧模样，这种想法虽突兀且略显荒诞，可我恼怒地竟不得不承认自己竟然惦念着他。尽管这种情感只是短暂的、轻微的滑过心头，我仍无法原谅自己。然而我却是无法将这种幻想压制下去，只能极力告诉自己这是由于太过倦怠，并反复强调这并非真正的担忧和牵挂、暗示说着：这仅为不习以为常产生的错乱之感。

但他目前尚未归家，且时间已远超其日常作息规律。

对面小沙发上的母亲正专心致志地编织毛衣着。而祖父则现坐置于那张靠近于壁墦炉灶前的宽敞安乐椅中，他先是抽着自己的烟斗，其间看了几页书籍，随后终于拿拾起小圆桌上的那封大报纸阅览起来，手指展开褶皱，狭窄模糊的纸料纹路中仍能窥见字里行间，报纸内容虽未详述，但我听见他在下一秒便说道：“贝当元帅的这个，贝当元帅的又那个…整天不离嘴，我不知道，为什么还要买这种报纸。”一旁的母亲听此，也在口中开始附合起来，期间亦不断提及贝当元帅的事迹，同样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让人不解为何还要购买此类严肃的报纸。

在微弱的火光映照下，崧炭依旧安静燃烧。突然，隐约间响起了脚步声。奇怪的是，这声响竟发自屋内。我从那强弱不一的脚步声中，察觉出了德国军官的步履。但我明白，他是从另一扇门进入的，进入了他的房间。因为在余光中我隐约且细微地看见：那德国人像往常一样打开了房门，随即路过前厅时，并未直接进入客厅，而是稍作停顿，摘下军帽。他的目光穿过门框，扫视了客厅中央，接着径直走向楼梯，照常发出军靴踩阶上梯的动静——据此推断，我猜想他自己一定是不愿穿着湿漉漉且威风扫地的军服出现在我们眼前，有损威严，因此选择先上楼更换衣物。

所以瞧吧，我起初对一位敌人的牵挂果真是荒诞无稽的——我在心中理所应当的感到窃喜与放心。但不知何故，我的手同时依旧被铱针刺了一下。我再次恼怒的发现，那只是因为我的不专注而导致的。我暂时放下了手上的针织工作，而这时对面的脚步又再次地一轻—重走下楼梯。而后门门被指节弯曲轻敲了一下，随其打开了，是德国人的到来。他今夜褪去绿黑色的军装，而是穿着便服。长裤是厚厚的法兰绒的，蓝灰底杂乱无章的暖褐色方格粗花呢上装，上装又宽又大，优雅洒脱地垂落下来，上装下，一件本色粗毛衣紧裹着修长的肌肉发达的躯体。 他说：“晚上好。”

他的阴影投掷在门框上。我一边拿起小桌上的一本厚书开始翻看，一边也没有看他。

“——请原谅。我感到冷。我淋得湿透了，而我的房间又很冷。” 对方温沉的声音再次传来，其中蕴意了点丝缕的试探，停顿了几秒，补充到：“如果你们不是很介意，我想过来到你们的炉边烤烤火，暖和几分钟。”

母亲与祖父对此看了他一下，没有吭声。德国人见此，先是再次静侯了几秒，随其才略缓靠近，最后走了过来。

我感到他移动的影子停滞在我的侧躯上，于是我把眉目低垂得更低了。

影子这时已然蹲于壁膛之前。

他伸出双手，感受着暖意融融的气氛，轻声感慨道：“此刻，我倍感温馨，仿佛置身于自家的怀抱中。”随即，他转过身去，背对炉火，依然保持着蹲姿，双手环抱着一个膝盖。他说道：“想必我家中也定有温馨的炉火。”

光线略显昏暗，斑驳陆离，我在壁炉上方的小镜中瞥见了他一眼，却又迅速低下了头，因为他突然站起身来，我们错过了在镜中的“邂逅”。

接着，这位高大的德国人将前臂倚靠在壁炉高高的过梁上，前额则轻轻搁置在手背上。由于他的身高，他不得不略微弯腰。我注意到，即使是细微的动作，他的举止都流露出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不知何故，我从始至终都觉得对方便很温柔，仿佛本质上就是位善良的绅士，从同他的第一次遇见开始。这是我最不愿承认的一点。而这会儿，他仍始低声说道：“这里的天气并不算什么。法国的冬季是温和的季节，而我们那里的冬季才是真正的寒冷，树木皆是冷杉，森林茂密，积雪厚重。与此相比，这里的树木显得娇小柔弱，其上的雪更像是装饰的花边。我们那儿的景象令人联想到雄壮的公牛，充满力量与生机。而这里，却是灵魂与诗歌的细腻交融。”

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乡土口音微乎其微，仅在刺耳的辅音中得以体现。总体上来说，他的语调更像是一种如歌般的喃喃自语。

德国人就这样一动不动伫立良久，一动不动，一声不吭。我飞针走线机械地打着毛衣。母亲并不瞅他一眼，一次也没有。而祖父则抽着烟，半躺在他柔软的大安乐椅上。我以为我们安如磐石的沉默是不可动摇的。如果对方依旧想装腔作势，那么就成全他——让这个人向我们行过礼走吧。

然而浑厚的低吟般的嗡嗡声重又扬起，我们与其说它打破了沉默，不如说它像是从沉默中产生的。

德国人仍然保持着静止的状态，他说：“我对法国的热爱始终如一，从未改变。在上次战争时，我还只是个孩子，那时的想法不能作为现在的依据。然而，从那时起，我对法国的感情一直深埋于心，虽然距离遥远，却如热恋中的公主般深深吸引着我。”他停顿了一下，然后以庄重的语气补充：“这份情感，源于我的父亲。”

所以你们的热爱就是选择去剥削与践踏，选择用这种方式来回馈我们，是吗——我在心中反问道。

他转过身来，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身体倚靠在壁炉旁的墙沿上，头部轻轻碰触到墙壁的隅撑上，时不时会微微调整枕骨的位置，这动作宛如雄鹿的自然姿态。身边虽有一张舒适的安乐椅，但他却选择保持站立，直至最后一刻。我们并未邀请他坐下，他也从未表现出任何过于亲密的行为。

他再次强调：“因为我的父亲是一位极其热爱国家的人。战败曾给他带来深深的痛苦。然而，他也同样热爱法国。他对勃里昂满怀热情，对魏玛共和国和勃里昂抱有信心。那时，他兴奋不已，曾预言：‘他将使我们紧密结合起来，如同丈夫和妻子一般。’他坚信，欧洲的太阳终将升起。”

这到底是什么想法，难不成被那位所谓的元首灌输想法成这般模样了——我甚至想发笑。

而在对方说话的过程中，他的目光注视着我。并非像男人注视女人那样的眼神，而是仿佛在欣赏一尊雕塑。而实际上，我从始至终且十十足足地是一尊雕像——不，不——我和我的家人，包括法兰西人民，皆均为有生命的雕像。

“然而，勃里昂的败局已定。我父亲观察到，法国依旧被你们残酷的大资产阶级所掌控，被你们的德·温德尔、亨利·波尔多以及那位资深将领所领导。”德国人说道。

……这点我倒是承认——我在心中应道。

但期间，我能感受到他目光的停滞，在我侧影之上，夹杂着如火焰般的裂痕，强烈到让我几乎窒息。

过了那么久，他好似已经在心里把我们放了进去——正如同眼下的诉说也显得如一股流水，沉缓、但却选择流露，毫不在意：“他在临终前嘱咐我：‘在你身着军装、全副武装进入法国之前，绝不可轻率前往。’我无奈应允，那时他生命垂危，气息奄奄。战争爆发时，我已游历欧洲各地，唯独法国未曾涉足。”

　　那温和的嗓唁仿佛是缕烟一般地从他的唇齿中激动地流露出来，以至于连最后一句都莫名显得沙哑——他说： “……我是个音乐家。”

刹那间，祖父与母亲同时看了一眼他，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他们的心里稍微放松了。

哼——这似乎是他遍走欧洲的理由，而在我内心深处依旧对此感到愤怒，毕竟也许这正是他作为侵略者行走欧洲的原因。

此时，一根木柴崩塌，火炭滚出炉膛。德国人俯身，用火钳夹取火炭。他继续诉说：“我并非音乐表演家，而是作曲家。音乐是我的全部生活。因此，当我看到自己穿上军装的模样，感到十分怪异。然而，对于这场战争，我并无悔意。是的，我相信战争将催生出一些伟大的事物……”

上帝，他的言辞已足够多了——我几乎愤怒到想要打断他。

似乎是他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谈话可能存在某种断裂和荒谬之处，遂整肃姿态，直言不讳地开口：“……各位，请允许我诚挚的道歉。也许我在发言中让你们产生了不愉快的感受。但请相信，我所表达的这些话语正是内心的真实想法。我的动机源于对法国的深厚感情。无论是对于德国还是法国，未来都将孕育出伟大非凡的事物。承袭家父之志，我坚信太阳终将照耀整个欧洲。”随后，他向前迈进一步，略作鞠躬。如往常一样，在每晚道别之际，他温和地祝福道：“我谨祝你们晚安。”言毕，他离开了现场。

在这之后，祖父默默抽完烟斗，清了清嗓子，略显沉重地开口道：“也许对他的沉默是不近人情的。”听到这里，我顿时抬起头，瞳目炯炯，眸光近乎流露出愤怒的神情，宛若簇篌鲜艳的火苗那般。母亲见状，感到有些尴尬，似乎她与她对自己岳父的这一想法有着相同的感受，只能用微弱的声音说道：“这样的长篇独白，真是让人难以承受……”

我打断道：“——我并未关注。”此刻，我只深深感受到他们的言辞并不令人信服，至少对于我自己来说。闻言，祖父却抿了抿嘴唇，指节略显僵硬地交握，然后缓缓说出令人费解的话：“或许我不该轻易冒犯他人，即使他……身为敌人。”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恶人犯下的磊磊罪行，让善人来担负道德的重压”，可我拒不接受，于是便再次断然，对他们强调道：“——受到伤害的实际上是我们，而我们在这其中没有选择的余地，从头到尾。”

重重的浯语落定，似几枚硬币投掷于盘子里，连感染了沉默的氛围。所以在接下来的夜晚，我们都默默无言，各自做着自己的工作、思考着自己的想法，在往后也不提及任何关于今夜的事情，哪怕是些许寸点的微枝末节。

……坦诚地说，我无法解释自己在那夜之后的愤怒情绪。对于侵略者能够说出如此话语，我原本不会期待他们展现人性的善良与同情心。然而，当这些话语从那个德国人的口中传出时，却令人费解并引发窒息之感。这种强烈的、神似于动摇般的耻辱情绪几乎占据了我的整个身心。我突然意识到，我正在将这位德国人与其他同类区分开来，甚至将其视为敌方的象征。这种近乎偏执的想法让我极度反感，自我厌恶，并陷入深深的困惑和恐惧之中——而这种复杂而矛盾的情绪一直持续至十二月中旬，当时我刚刚结束在犹太人莱斯特一家中的钢琴课程，踏上归途。

正值冬日暖阳，目之所及，皆被厚厚的雪霜覆盖，地面泥泞湿滑，难以行走。我身处于宽阔的公路之上，深切地感受到了深冬的凛冽寒意。整个法国城市与市镇皆均被其冬日的严寒所笼罩，尽管街头巷尾已有些许嫩芽初露，但却仿佛在艰难的生存环境中挣扎着生长。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里的光线悄然变化。期间进入此地时，阳光透过枝条间隙洒下的光芒还是金色的侧影，如今已逐渐转变为沉沉深邃的金红之色。偶尔，天空中还会传来德军飞机掠翔击影的轰鸣之声——我对此司空见惯，毕竟有时还会发生更严重的事故，例如向地面投掷炸弹，导致建筑发生爆炸，忍受无名的销烟与锔梵。

于是又徒步走了二十多分钟，就在此时，那辆熟悉无比的深篷轿车与我擦肩而过，车内的德国人向我致意，但我并未过甚分心，依然保持着目不斜视的平常步行姿态，继续前行着，自那夜之后，显然这次的会面我们都保持相应又异妙的沉默局面；后来当我重新来到了柯克先生的商店的时候，然而却并未能如愿购买到期待的食物。我在心中暗自叹测境况，物资的供应状况愈发严峻，下一次的粮食分配只会更加紧缺——而这一残酷的现实，无疑是出于某些政治家的决策、乐趣和战争的摧残，使得那些战败国的平民百姓无辜承受饥饿与寒冷的煎熬。

在沿着预定的宽阔路径前行的过程中，那时雪泞垢泞在阳光的照耀下使其融消了许多，随着怙枝熳叶显露头角，仿佛一切都在静静地注视着一对父子：邻居希尔家的小孙子与他的父亲正在进行一场欢乐而平常的游戏，孩子不停地喊着：“爸爸，等等我！”他的父亲则时不时回头回应：“是的——跑吧！道尔顿。”

心性天真的孩子多半是听不得这般鼓励之言，他玩性大发，那短愆胖嘟的幼躯赶忙又迈脚加快了速度。

“——我要比你先到家，快跑回家吧！”父亲照旧骑着自行车、还拖着一辆蓝色的小推车，某些厚重的雪泞似乎并未阻碍其车驶速度。这时孩子已然穿梭过了一片短暂的上坡和两旁的杂草树車，踩隔着地上的某些断枝根茎，奔跑至那片空地时，却停缓脚步，果不其然，他最终气喘吁吁地宣告道：“不，我跑不动了……”

孩子的父亲希尔先生尚未认识到这一事态的严重性，即便是来自对面巷道的汽车引擎声亦未引起他的警觉。鉴于柯顿･希尔先生自身那繁重的工作负担，为了生存和饮食劳碌奔波，以致亲情相处时光倍受挤压，现今得获一丝难得的休闲机会，欲与亲子共享玩乐时光。

观察到前方行进的希尔先生并未减速，作为儿子的道尔顿虽身体疲惫酸痛，仍勉力向前奔跑。然而，未曾预料到的是，他的步伐被脚下的一颗石子所绊，瞬间失去平衡，重重摔倒在地，向前扑跌，一声“哎呀”脱口而出。

希尔先生在前行过程中，突然听到异响，他即刻停下自行车，驻足仔细聆听。之后，他迅速朝声音来源的方向奔去，发现了他的儿子。与此同时，在不远处的我，看到孩子躺在地上，抱着自己的膝盖，口中呜咽着疼痛。我并没有置之不理，而是决定上前查看并提供帮助。

就在此时，一辆原本驶出巷道的轿车突然停在路边。随后，一位德国军官迅速跑过来，走向那个孩子并抱起了他。孩子被突如其来的行动牵扯到疼痛，止不住地发出轻轻的呜咽声。当陌生人命令道：“好了，别动。”孩子被他的话语所安抚，下意识停止了哭泣。不过，由于被抱离父亲的怀抱以及地面的悬空感，孩子又发出了短暂的哭喊——那位德国军官只是向旁侧那对此神情微愕的希尔先生匆匆点头致意了一次，便迅速转身地将孩子抱到了他的家中。此时在家中等待的希尔太太听到动静后立刻出门迎接，却发现是位德国人，而且是那位德国人抱着自己的受伤的孩子回到了家中。

远处的我静静地目睹了这一幕，内心并未再有波澜，看着站在屋门口的希尔夫妇向德国人行礼致谢，他们显得非常僵硬而拘谨，不知何故，也许是很早以前就开始了，或者现在，总之这一幕都让我失去了原本倔强的初衷和想法，心中那不媚流俗的初衷与想法已失，内心竟开始滋生出作为祖国背叛之徒的耻辱心绪，充斥着无数不堪的诡思，……但却是仿佛最后一丝的那坚守初哝的勇气与固执，也正在渐渐消失，无声无息。

我顿时紧紧抿住了嘴唇，指尖攥着。他真的会是我可耻幻想的美好之人吗。

——

琼･希尔——邻居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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