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年二月十一,光绪十七年正月初三。吉林将军署。
大堂里布置一新,喜庆的春联贴在门前柱上,火红的灯笼高高的挂着,剪好的福字倒贴在门上,窗子上更是贴着剪裁精致的春花。
“正月里来是个新春那嘿……”
“少地给老地拜年那哈……”
厅前,一男一女穿得花花绿绿地,手持扇子扭着方步,唱着二人转。此刻的二人转还不叫二人转,而是叫小秧歌,双玩艺。吉林这地方的二人转自成一派,分单、双、群、戏四个唱法。这双就是双玩艺,一丑一旦又唱有舞,就是后世出名的二人转。
今天是正月初三,正是出嫁的女儿回门的日子。凝香、乔雨桐与佟佳氏一群女眷围在一席,一身西式打扮的佩顿抱着小安妮也在席上,只是经常引来好奇而鄙夷的目光,这让佩顿显得有些局促。时不时的,佩顿会转头望向邻桌的何绍明,得到一个肯定的眼神,而后会心一笑。
酒席上,凝香的几个姨娘、兄嫂窃窃私语着。
“哟,瞧那眼睛是瓦蓝瓦蓝的,活脱脱一妖怪,姑爷怎么找了这么一个小妾,也不怕半夜起来吓着自个儿。”
“谁说不是呢,头发还是黄色的,远了瞧就是一个成了精的狐狸。”
凝香咬着嘴唇也不说话,听闻众人议论,心中越想越气,自顾自地一杯杯喝着酒。自打那日佩顿进了家门,这何府就没有一天消停的时候。
头几日,凝香伙同乔雨桐干脆就不搭理何绍明,无论何绍明怎么哀求,拉长了脸就是不说话。头两天还真管用,这何绍明似乎连吃饭的心思都没有了。可时间不长,何绍明干脆搬到了佩顿的小院去住。这还不算,乔雨桐竟然也偷偷晚上留宿何绍明。凝香气急,找乔雨桐去理论,乔雨桐却说:“爷找上门来,妹妹怎好拒绝?再说了,咱们姐妹如此冷落着爷,这不是把爷往那洋婆子那儿赶么?姐姐是大房,听妹妹一句劝,这事儿便依着爷好了,爷自知有愧,以后定会加倍对姐姐好的。”
气头上的凝香哪儿能听进这些话啊,当时就与乔雨桐翻了脸。从此以后,东院儿这边冷冷清清,凝香一个人晚上落泪;西院儿那边整日嘻嘻哈哈,好不逍遥自在。一连半月,直到年前,何绍明再次跑到凝香屋里来劝说。凝香却抹不开脸面,将他撵了出去。
此刻,凝香心里也在后悔着。俗话说人为一张脸,树活一张皮。这爷们儿就好个脸面,如今自个儿伤了何绍明的脸面,真不知来日如何相处了。想到苦闷处,举杯愈发频繁,粉白的小脸逐渐红了起来。
佟佳氏见状便知女儿心中有事,伸手停了凝香的杯子,低声询问道:“闺女,你这一杯接一杯的,还当真要把自个儿灌醉了?有烦心事?可是为了那洋婆子?”
闻言,凝香也不说话,红了眼圈,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佟佳氏笑道:“打一进门,额娘就瞧着不对。这大过年的,偏偏你不给绍明好眼色,这不是吃味闹了别扭时什么?”伸出另一支手,拍着凝香的后背,语重心长道:“闺女,不是额娘说你。这夫妻哪有隔夜仇?绍明年少有为,又是贪花好色的年纪,收一房妾室也是有情可原。远的不说,瞧瞧这桌子上你的几个姨娘,最年轻的和你们家雨桐一般年纪。额娘不也是这么过来的?你兄嫂之间的那点儿破事儿你又不是不知道,女人呀,都是这么过来的。”
“你使了小性子,自个儿当时痛快了,现下后悔了吧?独守空房的滋味,可真真叫个难受。”
凝香低垂着头,眼泪簌簌而下。
“傻丫头,你自个儿犯倔,顶了绍明,这不是活生生把自己的夫君推到旁人那里么?听额娘话,这日子还得过,回去就给他个好脸色,聊上几句,关切一下,一宿的功夫,额娘包你们和好。”
“额娘。”凝香再也受不住心中的委屈,哭泣着靠在佟佳氏的肩头。
“傻丫头。”佟佳氏满脸苦色,轻轻抚着女儿的头发。心中哀叹着,女人,尤其是嫁了有本事男人的女人,不都是这么过的么?
坐在对桌的何绍明,心思根本就不在二人转上。旬月下来,心中越来越觉得对不住凝香。年前更是坏了自己打击分化的对策,主动跑去哀求凝香。谁料,这小丫头一点儿面子也不给,惹得何绍明也是一肚子气。过后,气消了,可怎么能让凝香也消气,这个问题何绍明至今没想明白。
低低的哭泣声从对桌传来,何绍明扭头一瞧,只见凝香正伏在佟佳氏肩头哭泣着。忍不住心中一酸,转眼又瞧见佩顿正一脸茫然地看着自己,便又给了佩顿一个与她无关的眼色。
佩顿倒是毫无愧疚,在她心里,她与何绍明是真心相爱,分出一些给那两个包办婚姻的妻子,已经是她的仁慈了。当即,佩顿笑笑,逗弄着小安妮。
啪的一声酒杯敲桌子声,吓得何绍明心里一惊。
“哼!成何体统!”长顺皱着眉头看着对桌,也不知他是在说凝香还是在说佩顿。
“绍明啊,你可是老夫看着长大的,与凝香更是从小青梅竹马,如今成了婚,可谓是一桩良缘。年轻人好美色,这本没什么,老夫也纳了几房妾嘛。可你得分清楚谁是妻谁是妾,断不可犯下如此尊卑不分,妾室得宠,冷落正妻之事。”
何绍明臊红了脸,尴尬道:“回岳父,小婿给您闺女道歉道得跑断了腿,可您闺女就是不给好脸色。年前小婿又是哀求又是赔礼的,就差没跪下了,临了也闹得好。诶,您放心,回头我就是磨也得把您那铁石心肠的闺女给磨软咯。”
“什么话?什么铁石心肠?”闻言,长顺拉长了脸色,满脸不高兴。见何绍明噤若寒蝉,随即叹口气又道:“我这闺女是惯着了,打小就被你岳母娇宠着,脾气是不太好。回头我让你岳母说说她。话说回来,男人嘛,三妻四妾的也无不可,女色只是调剂,断不可沉迷其中,忘了正事儿。”
“岳父大人教训的是。”何绍明恭声应道。
此刻,厅中的小秧歌换了曲目,十几个民间艺人一起上台,唱起了群活儿拉场戏。一时间,扮孙猴子,猪八戒等全都上场,演到精彩处,又有武打,又是翻跟头的,热闹至极。
酒宴到了尾声,长顺大手一挥,散席。何绍明一家又在此盘横了个把时辰,眼见天色不早,便告辞而去。临行前,长顺拉着何绍明,佟佳氏拉着凝香,各有一番嘱托。
待回到何府,天色已暗了下来。何绍明安置了佩顿与小安妮,在院子中深吸了一口气,下了决心,推开凝香的房门进去了。丫鬟秋菊眼见二人有话要说,笑嘻嘻地请了安,便离去了。
房内,凝香别着脸,不看何绍明。
何绍明走上前,双手按在凝香的肩头:“小丫头,还生气呢?再生气这正月可都要过去了。”
凝香双肩耸动,显是在垂泣。
何绍明扭过粉嫩的小脸,但见凝香双目红肿,眼泪汩汩。怜惜道:“是我的错,为夫向你保证,绝不会有下次了。别哭了,伤了眼睛可心疼死人了。”
凝香挤出一抹苦笑,哑着嗓子道:“额娘教训我了,说我为大妇的,不该生妒。绍明,是凝香错了,求你以后莫要不理凝香。凝香一晚上个人,凄凄凉凉的,好不心酸……”
何绍明此刻异常心酸,心中暗骂自己是个混蛋,把个好生生的女子伤心成这样。不再言语,一把搂过凝香,紧紧地拥抱着。凝香止了哭泣,反抱着何绍明,用尽全身的力气,似一撒手他便会离去一般。
良久,两人慢慢分开,何绍明慢慢凑过头去,四目相对,双唇相接……
夫妻之间,没有解不开的疙瘩。也许只需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关心,看到爱,矛盾随即化为乌有。
乔雨桐听着小翠的回报,嘴角淡淡地挂上一抹戏谑的微笑,随即打着哈欠,吹熄了蜡烛。
这位姐儿,从不曾在人前露出半分凄苦,只是,她真的如她的笑容那般灿烂么?
佩顿抱着熟睡的小安妮,呆呆地望着房门,内心就如同她的目光一样,充满了茫然。
她一心追求着真爱,不远万里,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国度。只是,这真的是她所期盼的生活么?
而凯泰则一身短打,脚搭着炕沿,双手伏地,憋红的脸上挂着汗珠,一下一下地坐着俯卧撑。
年轻的贝子似乎下定了恒心,要告别他的纨绔生活。只是,当他知道何绍明的企图后,还会如此么?
夜深了,烛光熄灭,微弱地北风吹打着窗棂。一片寂籁。
直隶,保定府。
一处街角,此刻变成了招兵所。
十几个人忙活着,有的负责体检,有的量取身高,有的记录着姓名籍贯。从本地借调来的十几名衙役,手拿着稍棍,呼呼喝喝地,让围观的人群保持秩序。
一名地保模样的人,一手铜锣一手拿着小锤,反复地敲击着,口中吆喝道:“诸位父老乡亲听好了,新晋关东新军练兵使何大人,在辽阳练新军,特到此地招募兵丁。月钱四两八,天天有肉,凡是十八到二十八,身体康健无吸食鸦片者均可报名呐。”“当当当~”
“四两八的银子?娘诶,那不是比淮军还高?”
“吹牛皮吧,还天天有肉,以为自个儿是御林军呢吧?”
“赖三儿,别往前挤了,瞧你那模样,一脸烟色,人家肯定不要你。”
“嘿,怎么说话呢?老子早就不吃那玩意儿了。”
“这位大哥,别挡道儿,兄弟等钱救急,您让让。”
……
待第一个人上前报名,其余人等便拥挤着,不甘落后,场面乱哄哄的,任凭衙役们如何厮打咒骂也平息不下来。
站在台子上的魏国涛一脸的严肃,皱着眉头瞅着这帮面黄肌瘦的报名者。旁边儿,一名衣着笔挺的青年瞧着魏国涛脸色不好,上前道:“学长,这挑挑拣拣下来,剩不下多少人,我看咱们还得再跑几个地方。”
魏国涛冷着脸道:“成良,别瞧不起这群人,中国就是靠着他们,延续了五千年灿烂的文化。相信我,只需要两年,这帮散乱的农民就会变成龙精虎猛的勇士。”说着,双眼露出希翼的目光。
旁边的青年名叫张成良,为魏国涛的学弟,今天刚从军校毕业。闻言笑道:“学长,这些不过是一群披着人皮的羔羊而已,就是发给他们最好的武器,他们也没勇气上战场的。我看,还是多走走,招募一些有血性的。”
魏国涛摇头:“成良,记住,这是先生说的:军队是暴力机构,需要血性,但也需要理性。如果全凭血性,这只军队只会在一个又一个胜利后,丧失理性,变成一只嗜血的怪兽,不分敌我。”
顿了顿,又道:“而我们招募的这些平民,眼前看来确实是一群绵羊。但我们会训练他们,用思想去武装他们,有了思想的军队,拼起血性来当仁不让,过后也不会择人而噬。”
张成良讶然道:“这是先生说的?”心中对何绍明越来越好奇。由于接触不多,他只是从薄薄的小册子上获取了变革的思想,并没有如魏国涛、秦俊生一般,受到何绍明各方面的指导。
魏国涛点了点头,算是回答。
混乱的人群中,赫然传来一声迥然的四川口音:“龟儿子地,你个瓜娃子莫要挤老子咯,把个鞋子都踩掉咯!前面儿的快点撒,再慢些要死人啦!”
寻声望去,但见一名身材欣长背着一把长刀的青年在人群里跳着脚,一边推搡着,一边扭着脖子朝前看。那青年三两下拨开人群,站到魏国涛身前大声道:“老子川人商青陀,报名参军!”
站在魏国涛身边的张成良朝旁边努了努嘴:“边儿上排队去。”
这商青陀也不答话,伸手抽出背后长刀,用浓重的四川方言喝道:“龟儿子,都给老子闪开!老子等钱救命!”
排队众人摄于闪着寒光的长刀威胁,连忙闪在一边,给他让出了位置。
张成良见状,有些不喜,想出言训斥,却被魏国涛制止:“是条好汉,就是不懂规矩。无妨,来日咱们好好操练他就是了。”
三日间,魏国涛等人在保定府招募了上千人,便撤了招兵的告示,领着新募兵丁浩浩荡荡地直奔天津。在那里,他们又坐了轮船,在营口登陆。复行几日,便到了屯兵之所。
这帮衣着破乱面黄肌瘦的平民百姓,进了军营,望着空无一物的旷野,寥寥无几的木屋,忍不住开始低声腹诽起来。
“这是军营么?保定的军营咱也看过,那围墙起码三丈来高,里面绵延好几里都是营房。可这儿任嘛没有,这话怎么说的?”
“听说这边正修铁路呢,不会是把咱们卖了当苦力吧?”
“说不准啊。咱还是听天由命吧,反正得了三十两安家银子,到哪儿都是混口饭吃。”
商青陀听得也是心里没底,他本是走镖的镖师,路遇劫匪,不但货物被抢,同行的镖师货主也死了个七七八八。他仗着一身武功,带着货主的女儿逃脱了出来。一路乞讨,打算返回四川。不想,途径保定,那女子却因生父惨死而害病。正赶上招兵,又有三十两的安家费,商青陀便报名参军。银子一分袂留,全给了那女子。让其治好病后,返回四川。
听着众人的议论,他不由得攥紧了拳头,打算情况不对便悄悄逃跑。
正琢磨呢,就见带他们来的那位大人与一名满脸坏笑的人悄悄交谈着什么,又彼此握了握手。旋即,那满脸坏笑的人对着自己这帮人指指点点,转头对后面跟着的人吩咐道:“快中午了,赶紧准备做饭。让这帮饥民吃饱了好干活!”
说完,那几个人便说说笑笑走了。只留下一名凶神恶煞般的人,督促着大伙找地方休息。
约莫半个时辰的功夫,上百辆手推车推着热气腾腾的蒸笼铁锅,停在众人面前。一名围着围裙的大师傅拿着马勺敲击着铁锅嚷嚷着:“开饭开饭,都他娘的给老子排好队,一个一个来!”
空气中散发着满头与菜肴的香味。饥肠辘辘的众人发出阵阵吞口水声。有人忍不住翘起脚来望推车上看去,只见猪肉酸菜炖粉条,红烧肉土豆,蘑菇汤,还有热气腾腾的大馒头。
所有人都心道,即使是过年也未必能吃这么好吧?当即,也不用人管束,自觉地排了队伍,上前领取食物。拿着马勺的大师傅满脸的不耐,吩咐着手下给众人分发铁盆筷子,又叮嘱手下要平均分配,忙个不停。
没一会儿的功夫,所有人都领取了食物,蹲在地上,稀里秃噜地开始大嚼起来。数千人一起就食,那场面真叫一个壮观。
商青陀仗着手明眼快,吃完一份又悄悄跟在人后,吃了双份。吃饱喝足,又休息了半晌,提着鞭子的那名军官便甩响了鞭子,招呼众人起身,分发了斧头大锯等物,引着众人往前方的树林开始伐木造屋。
商青陀扛着一柄大斧头,胃里温热油腻的食物让他心满意足,心中暗道,看来这新军还真是那么回事儿,在这儿干即使没有饷,顿顿都能吃上肉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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