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问您是?”何绍明一抱拳,有些吃不准来人是谁。
那女子娇声一笑,三两步抢过来,一把揪住何绍明的耳朵:“哟呵,猴儿崽子,合着姑奶奶为你忙前忙后的,你小子连姑奶奶都不认识了?”
何绍明耳朵吃痛,又不清楚女子的身份,一时尴尬。那边儿,女子随从的丫鬟笑着道:“这位是恭亲王家的固伦公主。”
固伦公主?没听说过。
见何绍明还是一脸茫然,荣寿手上加劲儿,扭了一圈儿。何绍明吃痛,连声讨饶:“疼,松手……姑姑……您就是我亲姑姑成了么?”
“这还差不多。”荣寿放了何绍明,一脸傲色地道:“那年长顺带着你回京,姑奶奶还抱过你,你这小猴儿崽子还撒了姑奶奶一身童子尿呢。”
这都哪儿跟哪儿的事儿啊?
这时,裴纬上前解围道:“公主,我家姑爷两年前磕坏了脑子,前事尽忘,您多担待。”
“少搪塞姑奶奶我,忘了就是忘了。”说罢,又伸出手捏住何绍明的下巴:“还别说,要不是你下巴上有樱桃胎记,姑奶奶还真不敢认你。”
荣寿把玩着何绍明的脸,就如同把玩着一出土文物。何绍明在这儿尴尬着,秦俊生在一边儿偷笑着,裴纬如同灰孙子一般在荣寿旁献媚着,而小安妮看见她的爸爸受欺负,显得很生气,一边抱住何绍明的大腿,一边儿伸出小拳头砸向荣寿。
荣寿低头一看,如同看见稀奇物什一般,一把抱起小安妮:“诶哟喂,哪儿来的洋娃娃?长的真好玩儿。”
还没等何绍明解释呢,门口传来一声清咳:“嗯!这是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何绍明抬头一看,来者不是旁人,正是头些日子见过的翁同龢翁中堂。
当下也扔下逗弄小安妮的荣寿,上前行礼道:“中堂,今儿是什么风把您老给吹来了。”何绍明脸上表情这个美。这公主前面儿刚说自己的差事定下来了,后脚儿翁同龢就来了,保不齐还真有谱。
翁同龢对着何绍明和颜悦色道:“复衡啊,今儿找你是喜事。一会儿咱们再说。”说罢,翁同龢拉长了脸,对荣寿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固伦公主。臣翁同龢参见公主。”恭敬地一个礼。
这会儿荣寿也没了逗弄小安妮的心思,就如同老鼠见了猫,规规矩矩地扮做贵女道:“免了吧。”
翁同龢起身,肃容道:“公主殿下怎可如此不自爱?岂不知女子当贤良淑德,女训有言……”
“诶呀,怎么突然头疼欲裂?小桃儿,快扶本宫回府……”
当即,这位行事泼辣的固伦公主,仓皇遁走。还真是天生一物降一物。四九城里横行无忌的固伦公主,楞是怕了这位道学先生。
对着荣寿远去的背影,翁同龢重重地哼了一声:“不尊礼法,疏于管教老夫明日必参她一本。”
“翁中堂,咱们里边儿坐坐?”
何绍明做了个请的手势,随即,二人进得了何绍明的房间。
分宾主落座,下人奉了香茗,翁同龢便眉目带喜地说了起来。
“何大人大喜啊。”
翁同龢这一口何大人,叫得何绍明心里有了谱。故作不解道:“翁中堂,何喜之有啊?”
“呵呵呵。”翁同龢抚着下颌的胡须笑着道:“今日老夫已将何大人善兵事上达天听,皇上闻之龙颜大悦啊。这不,叮嘱老夫下了朝班便来问何大人讨要练兵的折子。何大人,这折子你得尽快,还得写好。只要皇上一高兴,你这缺就做实了。”
“诶呀,如此,复衡在这里先谢过中堂了。”何绍明故做惶恐道。
心里面儿,何绍明猜了个七七八八。就这么点儿事儿,大冷天儿的还让翁同龢亲自跑一趟,这摆明了是要收买人心。帝党如今缺什么?上管军机处、总理衙门,下面儿跟着一帮子清流,舆论政治势力强大的很。缺的,无非就是朝外领兵之人的支持。听裴纬说,这几年帝党跟湘军旧部眉来眼去,搞得好不热闹。可到头来,人家未必能买帝党的账。是以,这翁同龢是打算趁着自己这个新人没成势,先行拉拢一番,将来引为臂助。
两人又是说了一大通,国内的国外,国事家事聊了一会儿。翁同龢便起身告辞,说是衙门还有要事要处理。
何绍明心里直撇嘴,心说,这都什么光景儿了,衙门估摸着早下班儿了。老翁这么说,无非是想强调他这位大忙人亲自来见他,是多么不容易。
望着远去的马车,何绍明心中腹诽,嘴上恭敬着:“中堂您慢走,慢点儿走……看车啊您呐……”嘴上正耍花腔呢,猛然间一只手揪住了他的耳朵。
“好小子,连翁中堂你都敢戏弄,你小子脑瓜瓤子里面儿装的都是什么?”
何绍明扭头一看,不是旁人,正是那位固伦公主荣寿。当即苦着脸道:“姑姑,您怎么还没走啊?”
荣寿放了何绍明的耳朵,朝着门里边儿就走。“怎么着,你这儿是阎罗殿,容不下我这座真神?姑姑找你,当然是有事儿。要不谁好么秧儿的大冷天儿蹲你门口儿玩?”没好气地白了何绍明一眼,朝门外喊道:“凯泰,你个小猴儿崽子,再不进来你的事儿姑奶奶我不管了。”
话音刚落,门口晃晃悠悠转进来一位十**岁的八旗子弟。模样倒也周正,只是辫子后头插着一堆零零碎碎的装饰,加上一脸的幽怨,显得这人很不着调。
荣寿见那人这幅德行,心中生气,几步走过去,一把揪住他的耳朵:“瞧你这德行,还算个爷们儿?跟你比姑奶奶就是一纯爷们儿。”
何绍明心中腹诽着,没错,跟您比,这四九城划拉一圈儿还真找不着几个爷们儿。见荣寿揪着那人的耳朵,何绍明心道,看来揪耳朵是这位姑奶奶的强项。
荣寿揪着那人耳朵,训斥了几句,便大咧咧地拉着两人进了房间。她自顾自地找了座儿坐下,自个儿倒了杯茶,咕咚咚连喝了几口,抹了抹嘴道:“凯泰,别装那副可怜相,告诉你小子,这人我可领着你见着了。你的事儿,自己说吧。”
凯泰头也不抬,支支吾吾半天,也没放出一个屁来。荣寿气急,过去踹了几脚,这才心有不甘地对何绍明道:“大侄子,你旁边儿的这位,也是我大侄子,郑亲王府的。这小子可有来头,他爷爷就是跟着肃顺闹事儿的承志。老佛爷处置了他爷爷后,这郑亲王一脉算是没落了。这小子听说你要练兵,便求到姑奶奶我这儿了。大侄子,姑奶奶帮你的忙,这事儿没的说,你得应下来。”
宗室的贝子?何绍明瞧瞧凯泰,果然,明晃晃的黄带子在那儿呢。
“不是,我说姑姑,您打算把这位爷送到我这儿来当祖宗还是怎么回事儿?”荣寿的直爽泼辣,让何绍明很有好感,语气自然带着几分真诚。
荣寿闻言一笑:“你甭挤兑姑奶奶我。凯泰这小子,你瞧他那副怂样,是当祖宗的料儿么?实话告诉你,这小子在四九城混的不怎么样,挂个宗室的名头,就连红带子都能欺负到他头上来。人呢,你必须得领回去。至于你领回去怎么用,是当牛还是做马,姑奶奶管不着。但凡是这小子跑回来叫屈,姑奶奶打他个五彩铺子开。”
荣寿这一通说,何绍明听明白了。这位凯泰,他爷爷是肃顺,当初好像是让慈禧给灭了。所以,一直到今天,凯泰的日子过的还真不咋地。这小子穷则思变,就想着找个差事,逃出京城。正巧跟固伦公主荣寿关系不错,而刚好自己眼前有个练兵的差事,于是,顺理成章的,荣寿把凯泰送到自己这儿来了。
荣寿风风火火地说完,见何绍明还在沉思,又道:“不说话?不说话姑奶奶就当你应下来了。得了,你们两个大侄子聊着吧,我得回去了。要不然你那不省心的姑父,指不定又要去逛胡同了。”说罢,荣寿一脸愤恨,急匆匆地走了。
荣寿一走,两人同时长出了口气。凯泰尤为夸张地擦了擦额头:“诶哟我的妈呀,这位姑奶奶可算是走了。别瞧着了,爷渴了,赶紧倒水啊?”
何绍明心说,嘿,这小子就是一孙子。在荣寿面前装孙子,跑自己面前当大爷来了。
“成,你候着。”何绍明皮笑肉不笑地倒了一杯茶,慢悠悠走过去。“张嘴,您别噎着。”说罢,一扬手,整杯茶扬在了凯泰的脸上。
“干嘛呢你?”凯泰摸了把脸,恼怒道。
“告诉你,这是谁的地盘儿。你还别不服气,不信你就试试看,回头儿老子告诉固伦公主,让她来收拾收拾你。”
固伦公主四个字一出,凯泰顿时如同霜打的茄子,垂头丧气。
“服气了?嘿,公主刚才可说了,你到我这儿做牛做马都成,我也不难为你,去,给爷倒一杯茶去。”说罢,何绍明翘着脚,悠闲地坐在椅子上,看着凯泰发笑。
凯泰一脸恼怒,强忍着气性给何绍明倒了杯茶。“爷,您用茶。”
“恩。”何绍明满意地点了点头。
“嘿,黄带子给您当下人,有面子吧?您喝好了,千万别噎着。”
何绍明扑哧一口吐了出来,看着咬牙切齿的凯泰,心说,这小子还真就是一孙子。当下也不搭理他,站门口喊过来了秦俊生,对其吩咐道:“俊生,这小子交给你了,好好给我操练着,别心疼,使劲儿折腾,什么时候折腾出个亲兵样儿来,什么时候拉倒。”
秦俊生一脸戏谑地看着吊儿郎当的凯泰,回道:“得嘞,大人,您就瞧好吧。小子,过来过来,爷们儿打今儿起就要操练你,跟我来吧。”
看着二人勾肩搭背远去的身影,何绍明摇了摇头,心说,这秦俊生鬼主意多着呢,不怕凯泰不服。只是,秦俊生这小子什么时候儿满嘴京片子了?别说,还真像那么回事儿。说不定是个语言天才。
当下,唤过来在院子内玩耍的小安妮,回到屋子里开始写练兵条陈。
翌日,红着眼睛的何绍明出了房间,找来裴纬让其重新抄一遍条陈。(何绍明不会毛笔字。)而后叫上了正在举石墩子的凯泰,着其送往翁同龢府邸。
玉澜堂。
光绪仔细地研读着手上的条陈,时不时地敲一下桌子。
“好!如此之法,大善。不出三年,此军一成,朕还有何惧?哈哈哈。”年轻的皇帝,本是蜡黄的脸色此刻涨红着,拿捏着条陈的左手,轻微地颤抖着。
坐在一旁的翁同龢急忙起身跪伏在地,仰起头面色喜色道:“老臣恭贺皇上了。此条陈老臣已着军机处研讨,还请了洋顾问商量,无不交口称赞啊。这条陈上,军服、器械、饷银、吃食,所列之数据详实。尤为称道的是,如今国库空虚,此法一出,一师新军,只需一近港口之地,出让一府的厘金,三年内便可成军。三年之后,皇上便坐拥一师精锐,内可振朝纲,外可抵洋夷,实为大善啊!”
光绪再也坐不住了,站起身,背着手走来走去,时不时地看看何绍明上的条陈。兴奋之色溢于言表。转而,似乎想到了什么,忧虑道:“只是,这练兵之所,选在哪儿呢?翁师傅,快快起身,起来说话。”
翁同龢谢恩,起身又坐下,思索了下,道:“皇上,如今各地督抚自重。直隶有天津港,但那是李鸿章的地盘,差何绍明去了,怕是李鸿章要找麻烦。两广、江浙,那里洋夷势力太强,况且离京师太远,怕是政令不通。其余各地还没有港口。想来想去,只有盛京可行了。”
“盛京?”
翁同龢点头道:“没错。皇上,且来看地图。”
君臣二人叫来小太监,摆开地图。翁同龢指着地图道:“皇上,您看。此地如何?”
“辽阳州?”
“正是,此地远离盛京。西南便是商埠牛庄,况此地盛产煤铁,正合需求。”
光绪皱着眉想了想,道:“翁师傅,可是此地乃祖宗龙兴之地……”
翁同龢笑道:“皇上,这有何妨?只需将辽阳归入何绍明管辖即可,又不是叫何绍明在辽阳城里练兵。况且,这祖宗龙兴之地,当年不也是个练兵场?前有太祖太宗在此地练兵,而后八旗定鼎中原;而今,皇上再在此练兵,可得大清之中兴。何乐而不为啊?想来就是太后她老人家明鉴万里,必定会同意的。”
光绪似下了决心,握了握拳头,脸色激动道:“好!翁师傅此言正合朕意!此事就不要劳烦太后了,明日请何绍明前来奏对。翁师傅再叫那些谏台上了折子,这事儿就作实了!”
翁同龢一揖到地:“皇上圣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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