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朝如醉还如病,苦依熏笼坐到明。去时陌上花如锦,今日楼头柳又青。可怜侬在深闺等,海棠开日到如今。”
那戏子步伐轻盈,一袭彩衣仙人步如履祥云之上,纤纤玉指呈兰花往前方一指,再往回一扣,浓妆墨眼惹得台下人心弦荡漾,清日扶光如星河般透过戏楼子那一方木雕窗泻在台上,星移物转,沧海桑田,水袖一挥,翩翩间唱尽秋苦,一丝一缕婉转悠扬,再回眸那戏子噙着泪,朦胧间让人痴醉,戏幕起,戏幕落,台下终是梨园客。
“佛爷请。喝茶。”
“听说夫人的病不太好。”张启山沉默一会儿,开了话头。
“久病积劳成疾,不过开了药方的好了一些。”
“佛爷,终于有时间来看看我了。”二月红莞尔一笑。
“军务繁忙。”
“上次去斗里,感觉城内日本人戒严又紧了。”
“恐怕…不知哪天真要打起来了。”张启山默默的看着台上的伶人。
铜锣又敲了一下。
“佛爷这次找我来,恐怕有大事吧。”
“的确如此。”张启山沉重的呼出一口气,又吐出来。
他从来都没有这种表情。看来的确是大事了,二月红心道。
“来了个军官在查我的底细。”
二月红放着的稳稳的茶杯,不知怎么摔在了地上。底细?莫非已经查清了这件事情。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自己恐怕也要受到牵连。局势已经乱成这样了吗?
“收起来吧。”他故作镇定。
地上茶杯的碎片很快收拾好了。
“那…现在如何?”
这事情还有所转机,不然怎么叫上自己。二月红心道。
“我感觉他似乎知道了什么,但他没有捅破。这才是我琢磨不透的。”
“那只能说明一点,他知道东西并不多,因而他只能用他现有知道的事情来揣测你的意图。再或者说他知道这些东西对自己没有好处,所以闭口不谈装蒜。”
“揣着明白装糊涂。”张启山很快悟出来了。
“佛爷,可有曾试探过你?”
“有,也不叫试探,三番五次想对我施压,是个野心的家伙。对了,上次霍三娘能够很快恢复,接着跟我斗,恐怕这家伙也撺扰许多事儿。”
霍三娘?二月红不免有些疑惑。
“佛爷,白沙井的霍家也参与其中了?”
张启山不免苦笑:“这是一笔无聊至极的却清清楚楚的账。霍老太最开始与日本人签订了某些协议,让矿上的一部分所有权交给他们,日本人不知道在里面发现了什么,大半年了还没还回来。
我想,霍老太也是情不得已交出了矿山的所有权吧。现在的情况就是霍三娘希望通过我这个喇嘛头的与日本人谈判。”
“可关键在于日本人不听我的,他们怎么可能听我一个区区布防官的话。所以我们谈崩了,霍三娘始终认为是我吃霜(吃账),一再跟我作对。”
“我对于这些事情一概不知。倒有点隔绝世事的味道了。”
“二爷,你遇到这些事情也会难以招架。”他只有在他面前才能卸下所有的伪装。
“我已经通知解九他们了,把所有的海上的马行的出货口封闭,我倒要看看霍三娘还能死撑多少天。”
“不瞒佛爷说,我曾是霍三娘的一个故交。既然你没办法说服她,不如我去当回说客?”
“二爷风流倜傥,技艺过人,这样的事情你办是更为妥当了,当然你能说服她,也是替我…兄弟之间分担了一些事情。”
门口张副官眼神暗示着他,张启山察觉到了他的意思,起身:“失陪一下。”
“陆上司找你。叫你下午去找他。恐怕又要憋着什么坏。”张副官道。
“军务繁忙,恐怕要失陪了。”
“佛爷,送送你。”
上场戏已经放完了,接着就是众所周知的《霸王别姬》。接下来估计又是风华绝代的虞姬上台了。
张启山转身问:“二爷,你演了这么多年《霸王别姬》的虞姬,你觉得她怎么样?你演戏多了,我倒觉得你愈发像她。”
“佛爷,说笑了,我虽为戏子,可演的都是些伤感别离的戏目,可哪有虞姬的哀拗?往往最深情的戏都带着不可捉摸的悲情,这霸王也走了末路,虞姬呢就是一普通女子罢了,也只能一路跟着,和歌自刎,是霸王成就了她,也是她成就了霸王。”
“好一番讲解。”
锣鼓又一并响起来了,预示着这场戏正式开唱。
二月红从潮宗门旁边走过,附近都是米市,正是灾荒之年,大米的价格一涨再涨。他听见路过的一个行人说,这米你是塞了金还是了沾银,他妈的卖这么贵,那小摊朝他对骂。
拜访霍三娘,显然不是一个明智之举,他晓得她的姓子,蛮横刁钻,又显得精明。这样的人,这样的女人,做什么事情都可以顺风顺水的,偏偏她惹上了张启山。
按道理来讲,红家与霍家历来较好,霍家这次出了事,自己也得去看看。
再向前就是酒肆,却没有以往的那么热闹,晌午的时候,天气又热,喝茶聊天的声音也很少些,一个掌柜家的孩子无聊的抛石子玩。
走过朝宗亭,再下,向前就是白沙井。
相传很久很久以前, 白沙井东南方有座形似卧龙的山,叫回龙山。这里并无水井,只有一片沙滩,沙滩的中央才有一洼清泉。而附近的了百姓就靠这洼清泉种田作菜,艰苦度日。忽然有一天,清泉不见了,田地随之也断了水源,于是附近的百姓走的走、迁的迁。
这时候有一对郑姓兄妹,兄名回龙,妹叫白沙,他们舍不得这片土地就留了下来。有一天,兄妹俩面前出现一位仙姑,告诉兄妹这里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因为有条龙在沙滩下作怪,占住了水源。而如果要夺回水源,恐怕有生命危险。
但兄妹俩毫不畏惧,下死决心要从孽龙口中夺回水源。于是他们在仙姑的指点下,每天中午在水源处掘地三尺。当挖到第七个中午时,回龙猛地一锄挖下去,地下突然喷起几丈高的血水。
原来回龙这一锄正好挖在孽龙的鼻子上。孽龙痛得在沙滩上翻滚,地面随即波涛汹涌,瞬息之间,沙滩成了一片汪洋。
洪水退后,沙滩没有了,回龙和白沙都被孽龙兴起的洪水淹死了。观音菩萨感其兄妹舍身行善,有意让他们永生,于是将回龙的躯体点化成山,镇住孽龙;又将白沙的躯体点化成水井,造福于民。所以后人为纪念他们,就把山叫做“回龙山”,把井叫做“白沙井”。这口水井几乎是整个长沙的水源。
在一栋古色古香的建筑面前停下,这就是霍家大门。
“我是城北的戏台的一位朋友,特地来拜访你们当家的。你们不妨通报一下。”
几乎没等多久,二月红立即被请了过去。
“请跟我来吧。”
穿过门庭若市的大大小小的房间,迎着水塘另一条小径踏进去就是一个侧房。他发现霍家上下都是女人。
“二爷请进。”身后的仆人退下去。
霍三娘满脸疲倦,眼睛通红,像是哭过了,她应该是十分极致美丽,可现在就像缩成一团白色纸巾。
“锦惜,你老了不少。”
“红官,没想到你来了,我们应该有几年没见了。”霍三娘有些惊喜,有些怨由,这么风度翩翩的男子怎么会娶了一个名不经传的小丫头,不满自己的醋意:“想来你是陪那个丫头,没时间看我这老朋友。”
“寒暄只是顺带的事儿,我知道你现在面临的是什么。”二月红犹豫片刻,极快说道。
“哈,底下到处都在骚动,我的盘口底下的人不听我的,现在解九那个王八蛋,生意做的好好的,刚刚淘沙得来的那一批明器全砸在手里。”“主要是张启山,我动他不得。你刚才说寒暄顺带的事,怎么?是为这事来的。还是你要帮我呀?”
“我劝你别跟他斗。”
“二爷,你这话什么意思?”
“他知道东西比你多的多的多。他知道你哪一批货什么时候出,知道一盘口下面人哪些都可以拉拢,李三也对你虎视眈眈。今天他也来我这了,上面那些只是微不足道的手段。所以我劝你别跟他斗,他…”二月红顿了一会儿。
一个为了自己的目的,而可以隐藏到极致的狠角色儿。
“我不跟他斗,我们家世世代代的祖业会因我而毁掉,只要他交出矿山,我就可以不和他斗,可他偏不。跟日本商量好了的。”
“你觉得他会听信日本人的?”
“他不听信日本人的,那他听谁的?凭什么,红官,这长沙城只容得他张启山,就容不得我霍三娘?!”“二爷,你总是太天真了,他乱说些家国大义的谎话,你就信以为真,谎话总是由高尚衬托。他不是什么好鸟。这年头,拿着一杆枪召集兵马的人不是想当/军/阀,就是想当/总/统。”
“我…戒备着他。你不必操心。我本意不想当说客,我也不是站在大佛爷立场里,我是站在你这边的,利害我想已经说清楚了。锦惜,在这个世道里,总有人要做身不由己的事。”
霍三娘一时哑口无言,只是发呆。
二月红小酌半杯之后,缓缓离开。
从此这两颗心再也没有合拢,像洋葱一样剥离开来。
九门后续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笔尖小说网http://www.bjxsw.cc),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