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夏天的庭院

仲夏的太阳下，一切都显得有气无力的。整个平安京像是被摊在火堆上的肉片，烤得冒烟了。人们是能不出门就不出门，有钱人家摆上地窖里的冰块，穷一点的只能卯着劲扇扇子了。

城南的一个小池塘边上有一座不怎么起眼的小别院。周围被参差的植物围得很结实，外人站在外面除了能看到里面有一个高得有点出奇的大樱树什么也看不见。在眼下京都如此酷暑里，这绿莹莹的别院虽是略显朴素，倒是绝佳的避暑之处了。

这天，源博雅，堂堂克明亲王之子就果断放弃了闷在重重楼阁的家里。巴结的小官，啰嗦碎嘴的族里妇人让他心烦得很。他屏退一干下人，就带了一个小童子，溜来好友的院子下棋。

此时他的好友就斜斜地靠在藤椅上，平日标志性的乌纱高帽随意摆在边上，泄下一地雪白发丝。有些苍白的消瘦脸，配上他微微上挑的桃花眼眼尾，好像又带了些轻佻的感觉。面对好友，他坐的一点也不端正，慵懒得好像一只没有骨头的狐狸。翘着脚，抓着纸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在左手掌上。不过，他眉头是皱着的，修长玉指夹着的棋子迟迟方才落下。

“嘿嘿。晴明啊，你这样就要输了哟。”博雅擦了下额角的汗，有些小得意的笑了。“上回答应我的事可是要做了。”

“……”然晴明只是垂着眼，长长的睫毛掩住了他素来古井无波眼眸的变化。

“晴明？”博雅轻轻敲了敲棋盘，凑近点叫了他一声。“你还记得吧，别耍赖哦。”

终于赶在他想伸手在他眼前晃之前，晴明说：“我自是愿赌服输的。能输在围棋本就名满京都还要以此为赌的源博雅大人手下却是无话可说了。”

成了好友以来晴明私底下很少再叫他大人了，还连名带姓的。他以前甚至觉得直接让晴明叫他阿雅更好的，虽然毫无疑问的被拒绝了。这回别是气到了吧。源博雅慌了，赶紧道“我也就这寥寥几个能赢你的技能嘛。晴明你已经很厉害了，我也花了好多心思才赢下来的。”说着他还扯了扯已经完全脱掉，随意搭在腰间的上衣，“我都急得出了一身汗。”

本来他就是怕热的人，才跑来避暑，这会一急起来可算得上是汗流浃背了。

不同于京城里那些普通的纨绔弟子，要么满腹肥肠，要么竹竿似的空架子。源博雅自小便开始习骑射武艺，尤其是箭术，如今整个平安京几乎无出其右者。常年锻炼的身材，不说完美，但说如刀削斧劈般清晰明显的肌肉线条，就够把那群东西比下去的了。再添上完全继承他父王和母上大人优点的俊俏的脸，英气，豪勇，已经让各位贵族小姐请来的媒人踏烂他家的门槛了。

如今这人毫无自知，又凑近了一些，被外面水光映着他身上的一层汗，当真是……

晴明别过头，看向外面，纸扇戳到那人的胸口把他推了回去后，仍看着外面。长长的发丝完全盖住他的耳朵。他心想，幸好。

博雅也转头看，外面明明除了明晃晃的烈日什么也没有，没明白他在干什么。刚才下棋也是有点心不在焉的，会不会是发生什么事。博雅有点担心地看着晴明，“怎么了晴明？”

“你似乎很热。”晴明终于回过头，摇扇半掩住嘴巴，话尾还是带出些笑意。

“是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怕热。”博雅眼珠一转伸手要拿他的扇子，晴明竟也由他拿了。扇子是不错了，然而扇出来的风还是热的。“你怎么一点没见出汗啊。还穿一整套狩衣！”

“哈哈。”无论什么时候，什么事情。晴明觉得博雅是总能逗他高兴点的人了。

“这点程度的法术我还是会的，博雅。”说完他轻唤了声，“雪女，出来见一下人。”

周围空气瞬间感觉到下降了好些，在晴明身后突然冒出的一股白色雾气里突然出现一个身着蓝白的振袖和服的白发美丽女子，毕恭毕敬地对博雅行了个礼，“雪女见过源博雅大人。”

“这…这…”博雅着实被吓了一跳，右手都摸到腰间的佩刀上了。不过他很快回过神来，对方可是有名的阴阳师。这个就是传说中出没于风雪天的美艳女妖雪女了。

“你起来吧。初次见面，雪女。”

雪女这才抬起头，挥手就觉一阵凉风吹来，方才的暑热全消，博雅感觉周围凉爽得如同初秋。“喔喔，凉快多了。比放冰块还舒服。”

雪女又磕了个头，化作白雾又隐了身形了。

不过，他忽然想起来。“晴明！你早不请她出来帮我！就看着我热！”

“你又没说要呀。”招手隔空收回扇子，晴明笑着道。狭长的眼角让他更像一只狡黠的狐狸了。

“晴明！”

正闹着，院子里突然飞来一只全身漆黑头顶却不知戴了什么红色东西的乌鸦。站在晴明肩头，叽里呱啦地叫，仿佛在给他报告什么事情。

“博雅，有客人要来了。”晴明勾手戴上乌纱帽，站了起来。

“谁？”博雅也跟着起来，他确定那不是普通的乌鸦了。

“京都刑部的清水大人。”看了博雅一眼，知道他不太懂这些事。晴明补充一句。“你十叔的人。”他十叔从来就与克明亲王不对头。自醍醐天皇离世，现如今是得势之时，更是没把博雅的父亲克明亲王放在眼里。

晴明这么说就是在问他要不要回避一下的意思。

其实博雅不是不懂，是不想深陷沉迷在这种勾心斗角的宫斗政斗里面，奈何他留着皇家的血，躲不过的。

“好，我先去后面等着。”他不想让好友为难，穿好衣服便向屏风后面的小隔间去。

突然刚走了两步的博雅回过头，抓着晴明的手捏了下，“你也要小心点。”语气是毫不掩饰的担心。

“你觉得我那么容易被人耍吗？放心。”

看他完全走进去看不到了，晴明盯着自己的右手，发了一会呆。

其实说是内藏寮，也只是模仿大海对面的大唐的刑部建起来的主管京内刑罚之事，他们手里的权利并不是很大。在贵族林立，世家遍地的平安京里，也就只能抓着一些品阶不高的官员，或者平民说事。而且他们很多时候行事都要看人脸色，所以一般都会有各自依附的势力。

这位清水大人上台并不久，但是整个寮内上下管理的服服帖帖的，连天皇都曾有说过此人能干的话。这一切，还要归功于他的后台背景——源博雅的十叔为了发展这条线的势力，上下打点好的关系了。

此人来了，绝非有什么好事宣布或者寒暄问候。一来是晴明与他毫无半分交情。再然后，全京都的贵族都知道源博雅跟阴阳寮的安倍晴明是好友的关系。作为一向与克明亲王一派不对头的源高明的手下，该做什么事，他清楚得很。

这不，使绊子的人来了。

穿着一身月白色朝服的男子，大腹便便，慢吞吞地撩开轿子的帘子。用他不怎么大的眼睛，打量了一下这院门。

“嗤，还真是寒酸。”他连些许顾忌都懒得做，挺了挺胸，跟在为他带路的小童子后面，昂首阔步地走进晴明的家门。

“鄙人晴明见过清水大人，您能光临寒舍真是令此地蓬荜生辉。”晴明规规矩矩地鞠了个躬。

“哈哈，我也是这么觉得的。”清水说完还特意很夸张地看了一圈周围。

果然是个跳梁之物。晴明几不可见地斜了下嘴角。

“让您见笑了。如此热的天气让大人来找我，想必是京中发生了什么事情与妖物有关？”

清水挑了下他修成像蚕豆一样的眉毛，“我听说阴阳师都是能掐会算的，其中人气这么高的晴明大人你一定也是个中好手了。”说完把他的下巴抬得更高些。这会子，还真的是用鼻孔看人了。“要不你算算是为了什么事？”

“哈哈，大人您说笑了。我不过会些小法术勉强能挣一口俸禄果腹而已。”

晴明脸上并无一丝一毫恼意，仍是笑着回答。“若是需要用到占卜之术方能解决的事情，小人怕是不能胜任了。还请您找阴阳寮的寮长仔细商量一番比较妥当。我虽庸才，但还是知道寮里有人擅长此事的。”

清水刚想到下招，被晴明这话堵得一时有点懵然。搞笑，就是别的阴阳师懒得处理这棘手的破事，那位大人才让我塞给你，顺便借你处理不力的缘由治你的。这下推得出去，我找谁来交差。怪罪下来的话，我就能直接化鬼去彼世投胎了。心里一急，清水也没心思再来弄这些有的没的虚话了。

“你本来就是寮里的人，就该为国家效命。你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无能不能当做借口来偷懒的，安倍晴明君。”他来之前，当然是见过阴阳寮的寮长的。本来这月并不是晴明的轮值期，但是清水半明示半暗示地说这是源家那位殿下的意思后，寮长也没说什么话了。清水从兜袖子里掏出一封信伸到晴明面前。

“这是你们寮长给你的任务手账，你自己看吧。请你尽快解决了。”

突然屏风后面一声撞击声。晴明皱眉看了下空无一物的右边，右手背在身后做了个手势。

“去。”雪女看懂了。

“怎么回事？”清水不满这人说话还左顾右盼的，真是不尊重人。

“没事。我猜是不知道哪里跑来的野狗来乱偷东西吃，砸翻了东西了吧。”晴明还是笑眯眯的样子，只是眉眼怎么看怎么不像诚实的样子，倒是能看出嘲弄的感觉。

“索性不用管它，找不到东西偷，待会它自己就会走了。”

清水转了下眼睛，怒视着晴明。“你…你敢！”

“我如何了？”

“哼！入秋的蝉鸣，我看你还能鸣叫到何时！”清水拂袖，转身拖着他巨大的肚子离开了。如果不是在跨门出去时莫名其妙卡到一块石头摔了个狗吃屎的话，他愤然离开的姿势还是很潇洒的。

这人刚走，晴明就被人抓着肩膀转过面去。

“晴明！”

源博雅气势冲冲地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后面跟着尽职尽责的雪女。

“大人，方才是源博雅大人脚踹墙壁，要冲出来被我用结界挡住了。”说完对源博雅行了个跪礼，“主人之名，望源博雅大人原谅。”

很不耐烦地让她起来，一边还抓着晴明的衣服，源博雅急了。

“晴明啊，你这要被他们整啊！肯定是找了个结不了案的烂摊子塞给你，好找借口治你的罪！！”他们这些人的手段无非就是这样下三滥的套路，之前家里的好些个人就是被这样拉下水。轻则被削了官职，重则丢了脑袋。

明明之前还算顾着点脸面，最多只是政见不和，在朝堂上争吵明着来。不知道如今那边怎么回事，频频出手，竟像是失了心的狗一般攀咬起来。源博雅决绝不可以让自己家的关系祸害到朋友，尤其是晴明这样的朋友。

早料到他的反应，但是看他心急，晴明心里莫名的高兴。他自幼母亲早逝，来了京中也离了父亲，周围同僚泛泛之交为多。在这繁花似锦，人来人往的京都，真正关心他的人能有多少呢？

晴明笑了。任由他拉着自己的袖子，“你先冷静。我有说这是我接受不了的烂摊子吗？”一如既往的标志性弯起嘴角，狡黠的眉眼带着一切尽在掌握的自信。源博雅最喜欢看他这幅样子，又最讨厌他这样子。

“到底是什么事？”

“你要相信大阴阳师安倍晴明我。”

“……你还是晴明吗？”

还在后面站着的雪女赶紧起身告退了。再待下去她要忍不住笑出声了。

人类的感情，很复杂，很难懂，但是她觉得真的很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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