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国宝自回营后,暗自庆幸。战火乍起,不仅掩盖了他投药杀人之事,更使得蒙哥坚定了以武力服人的念头,再不见提起要他前往劝降。不想安稳了没两日,却偶然在小将董文蔚帐外瞥见一个女子,与死去的乌伦珠生得一模一样。他大吃一惊,几乎以为自己花了眼。定睛再看时,那女孩儿已泼了水,转身进帐去了。
他逃也似跑回帐篷,两条老腿不合时宜地抽起筋来。到底是老狐狸,慌了片刻,被两个侍妾揉了会膝盖,便宽下心去。干这脏活,用的俱是些妥当人,从头至尾不曾露脸。乌伦珠不会知道是谁做的,更没任何凭据。那鲜卑青年总不会把在大汗面前说过的话全告诉这女人。若这般愚蠢轻信,也没本事搅出这样惊天动地的阵仗来。如此看来,只需静观其变便是。贸然动作,反容易露出马脚。
这以静制动的主意一打定,老狐狸便把心放回肚子里,舒了口气,品起马奶茶来。然而舒坦片刻,又念起一件旧事。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晋伯希去年年底为追娜仁托雅而出营,至今未归。他向阿来夫残部打听得知,这孩子并未抵达过青居城。
许是不想上阵,躲大获城里快活去了。那边降得快,没怎么遭屠戮,倒是过日子的好去处。躲了倒也不错,只是回来了可怎么开交呢?大汗眼皮底下,不好糊弄的。
各人心事各人知。二月初,蒙哥集结全军,猛攻云顶城。这仗打了一日两夜,晋国宝留守后方,因年老力衰,间隙时不慎倚着炮台打了个盹。昏昏沉沉之中,竟看见侄儿浑身湿漉漉地站在面前,颈上割开一寸长裂口,血水渗透衣物,涔涔地往下滴淋。
骤然间欢呼声大起,将他从梦中惊醒。云顶城弹尽粮绝,副统制姚世安开门献城。消息传来,全军呼声震天,呐喊之声不绝于耳。
“大汗威武,长生天庇佑!”
蒙哥大悦,下令进城抢掠三天,尽屠宋民。又命从民众中挑出两百余名老弱病残,观看行刑之后,送往钓鱼城。
众军一片欢腾喜气,晋国宝却仍旧如噩梦未散般不安。蒙哥召他觐见。他迟疑着不敢向前——却不得不去。心内隐隐生出些不祥的念头来。
那侍女果然活着,站在蒙哥身后,端着金盘,低眉顺目,葡萄也似的黑眼睛安稳的望着地面。
“姚统制,”蒙哥似乎并未看到晋国宝,只斜着眼与姚世安说话:“你献城有功,朕必不亏待你。只是如何拖到这会才想通?朕非嗜杀之人,你早早降了,也可保全满城百姓。”
“臣……臣……”姚世安伏跪于地,不敢抬头:“臣闻大汗得天独祐,早有,有归顺之心。奈何蒲大,蒲择之不识时务……”
“派你去钓鱼城说降王坚,如何?”
姚世安闻得此言,软了半截。回过神来,把头在地上磕得崩崩响:“大汗饶恕!那王坚最无情面,落在他手里,非将臣千刀万剐不可……求大汗放臣一马!臣家中尚有老母妻儿,幺儿未满周岁……大汗饶了臣罢!”
蒙哥瞧着他这模样,愈发轻蔑:“虽然无用,倒也诚实。罢,朕身边养几个闲人,没甚么大不了。差当得好不好,都在其次,头一件要老实。朕不爱藏奸弄鬼的货色。”便挥手示意乌伦珠向前,揭开盘盖。
姚世安见一美貌侍女端着颗血淋淋人头跪到自己面前,瘫软在地。晋国宝抬眼望去,三魂已飞了七魄——盘内的那位,正是蒙哥身边常向他传话的;收了他许多钱财,传出了鲜卑人所进的谗言。
“此人服侍朕已有数年,机巧灵变,朕实在舍不得。”蒙哥叹息道:“只是这小子忒不自重,勾结外臣,泄露朕一桩要事。是故不得不如此。卿引以为鉴,好自为之。”
晋国宝忘了自己是如何俯身请命,又是如何登上船只,前往钓鱼城;他忽的想起许多年前,自己跪地请降时的情形。那时候他不似如今这般老迈,亦不似如今这般丧廉耻;他只是一个想活下去的中年人。或许是报应,他的孩子也没活过三十岁。却不似王坚的孩子战死于沙场,而是软弱又幸福的在自家床上病逝。
至少能保全伯希。
出乎意料,王坚没有杀他。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许多年过去,当年神采飞扬的将军如今已是两鬓苍苍,然气势却仍旧如故,不减分毫:“我不杀你。”
那深潭般幽寂的眼神始终不曾在他面上扫过:“滚罢,莫脏了我这块地。”
“师公!”忆淮急了:“您难道忘了他设计谋害大师伯的事!就这么罢了不成?”
晋国宝笑了起来。他竟忘了王坚是个最守规矩的人;是个宁可去死也绝不变通的顽固分子。
“你敢笑?”梁忆淮勃然大怒:“将这狗贼拿下!”
“住手!”王坚握紧了剑柄,白胡须微微颤抖:“放他走。”
晋国宝安然无恙的出了城。江上已有船只接他回程。行至一半时,一艘小小木筏逆流而上,不紧不慢跟了上来。他忽然有些恐慌。
“甩开他们。”
“不许靠近!”
大船听令,加速往前。那小筏却越跟越近。仿佛听不见喊话一般,直贴到船尾上来。
“杀了他们!”晋国宝极大的害怕起来。侄儿可怖的面容在他脑内扎了根,教他不得不恐惧;但用于出使的船上并未备下弓箭。那掌舵的船夫躬身跳上大船,赤手空拳直逼过来。满面皱纹的老头儿惊恐地发出嚎叫。
“老狗,你也会怕。”
蒙哥没想过这所谓的使者能不能活着出城,更懒得派重兵保护。船上俱是晋国宝自己的随从。这些人挑起刀剑,逼近那船夫。
刘整已掐住晋国宝脖子,往船下拖去。侍从们既不敢上前,又不能退后,只得紧紧逼围住,不容他下船。
“武仲兄,磨蹭甚么?快将他拖下来。”
小船上那划桨的直起身来,掀开斗笠,赫然便是当日以一敌九的鲜卑青年。此人一手叉腰,一手扶剑,并不见他摇桨,而足下小舟竟能逆水而行,紧紧贴在大船之后。若非有极深厚内力,极难做到——船上众人俱是一惊;又见这人腰间宝剑已拔出一寸,寒芒四射,似待饮血。蒙营之中,口口相传,能从万军之中劫走君王爱姬的鲜卑人,项上俊俏好头颅,几乎与金刀驸马等价;没甚么基底的侍从们,怎敢轻易惹他?眼看主人被挟走,全然不敢追上去。竟由着那木筏顺流而下,飞也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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