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意料,乌伦珠直到半夜都没有回来。慕容复等到最后,几乎怀疑她把方才的话全都听去,去蒙哥营中告密了。然而忐忑的心情并不会有利于局势发展,于是他决意先宽衣睡觉。
半夜时一只小猫悄悄爬到他臂弯里,冷得像冰块一样。
“乌伦珠?”慕容复起身点亮蜡烛,“你去了哪里?这么晚才回来。”
“阿如罕,你会带我一起去船上吗?”她垂着眼睛,若有所思,“我想和你呆在一起,给你洗衣服,做饭。可以吗?”
慕容复皱眉,他不知道为什么会问起这个问题。蒙哥派她来,不就是要时时刻刻盯住自己么?这么一问,倒好像之前没打算上船去似的。
“你愿意去,那当然好了,”他笑道:“难道你还想和大汗一路么?”
乌伦珠裹在被子里,不能伸手来抱他,便将额头贴在他颈窝里。
“你还没告诉我,方才去哪了。”慕容复装出责备的神情:“巡哨的没把你抓起来?”
“谁敢抓我啊。”乌伦珠眨眨眼。
显然是问不出什么的。慕容复只得按灭了蜡烛躺倒。乌伦珠坐了一会,揉揉鼻子,缩到他旁边睡下。
这一夜注定不太平。慕容复心中有事难阖眼,不知怎的,却想起郭靖来。心中暗生波澜:如此次回不去,这呆子保不准要夸我为国献身,是个好死法。呸!谁要做赵家的忠臣?便是将画像供在昭勋阁,公子爷也不稀罕。待要暗骂郭靖几句,又想起这不过是恶意揣度,为这莫须有的罪名咒他,实在太小肚鸡肠了些。他这两年诸事不顺,但凡有个长远计议,必定失败;是故变得有些忧虑多心起来。
郭靖这几日也是坐卧不宁。慕容复嘱咐他装出个伤势沉重的模样,他唯恐自己露了馅,每日连门也不敢出。直至夜深人静时,才偷偷坐在门槛上透口气。
时近上元节,月亮已圆了大半。犹是清冷,倒也光洁。郭靖已失眠了好些天。怕人瞧见,不敢练武;又不知该想些什么。百无聊赖,只能捡了两粒石子打着玩。他幼时在蒙古常玩这个,且每每输给人家,还被骂做傻小子。但他这人心地最是宽容,从来只记着从这游戏中得来的快乐,浑然忘了被欺负的事儿。然而慕容复又不听话地跑到脑海里来,理直气壮地杵在那里,使得这仅有的游戏也失去了趣味。
我便是担心复弟。他自暴自弃地接受了自己这没伦常的念头。如今在可恶的义弟的折磨之下,他只能承认自己往日里的确苛责杨过了。情之一字,不知从何而来,一旦扎根,又毫无控制之法。不能自抑就是不能自抑,一掌劈死他也是没用的。
这些乱麻一般的念头偏偏扯不断也剪不开,只管在脑海里缠来绕去,勒得人喘不过气来。枯坐一夜,至凌晨时分,好容易躺了会,窗户外头又兹拉兹拉响个不停。批了衣裳起床查看时,原来是雕儿回来了一只,脚上还系着一个布袋,装着一块锦帛,外附一封小笺。
郭靖急匆匆读了几遍,半懂半不懂的。那锦帛是慕容复语气不假,那笺却不知出自何人之手;全篇似是写给王坚,起笔处却未曾提及姓名,只写拜上再拜上。要拿去给王坚瞧时,又觉得这锦帛厚得不同寻常。掂了几下,原来带了夹层,顿时心如擂鼓——抖着手将这布片尾端撕开,果然扯出小小一段白绢,用朱砂写了小楷:
问兄安。
那雕儿见主人长出一口气,蹦跳着走过来,在他身上蹭蹭。郭靖用力摸一摸它的头,站起身来理理气:“好雕儿,随我去王将军府上。”便牵了马出来,往将军府走去。那雕儿展开双翅,先一步飞去了。待郭靖到时,只见它衔住了屋顶上一只白鸽,正欲撕扯,忙一声喝住。那雕儿老大不高兴,然而主人喝止,只得吐出来,叼到主人面前。郭靖握了那白鸽,直奔王坚卧房去了。
王坚卧病在床,已是卧得好不耐烦。终于听到捷报,登时掀被而起。看过两封信件,直咬了牙,一拳打在郭靖肩上:“好哇!再好不过!”转头唤过仆从:“快去唤淮儿和君玉来!”
郭靖忙将白鸽递上:“先生,方才从府外捉的,想是李大力传信所用。”
“个杂碎,呸。”王坚啐了一口,将那信鸽红爪上纸条解下,看了一遍:“哼。靖儿,找纸笔来,照着这笔迹重写一张,就说我死了。”见郭靖呆呆“哦”了一声,浑然是个不大精明的模样,笑骂道:“罢,罢!你做不来这事。我自写罢。”
言谈之间,张君玉、梁忆淮俱已到了,个个面带喜色。忆淮进门便笑,嘴角扯到脑后:“师公,你好没情面。连我都骗。我这些天为你流了多少眼泪哩。”笑着笑着,竟真湿了眼眶。王坚见他这痴状,也笑起来,抬手便打。那孩子抱着头,假意儿哎呦哎呦叫唤。郭靖看着二人,不由也笑起来。唯有张珏快意之下仍能自持,接了信在那细看。
王坚笑道:“君玉,你日日夜夜想着收复青居城,这一下可算是得偿所愿,得来全不费功夫。”张珏将两份信件看了又看,点头道:“真个妙极!我即刻便去布置。”将信扔到郭靖怀中,告了退,大步迈了出去。
郭靖皱着眉,将信又看了几遍,心内不解:怎么就说起收复青居城了?复弟分明只字未提。便问道:“先生,正月十五阻截蒙军,与青居城有什么关系?我不大明白。”
王坚笑着叹息道:“靖儿,你呀,为人厚道,无孔明之才,有玄德之量;复官心有七窍,但过于精明倔强,不是好事。你二人实该互相提点着些。”见郭靖若有所思,叹道:“你这不聪明其实也没甚么坏处,我晓得你是个能把总舵的人,大是大非上不犯糊涂的。复官机敏归机敏,我看他心思太重了似的,还得宽心些才好。你二人既然要好,他回来后,你须得多多开解他。朝阳一般的年纪,时时蹙着眉头,像什么样儿。”
且说正月十四,纽璘率部卒们上得船来,沿江而下。南人乘船,北人骑马,慕容复生长于水乡,自然不觉有什么,余下众人却多有晕船的。乌伦珠一日里吐了三次,偏又倔强得很,不肯歇息,非要亲自下厨。直至用完晚饭,才被劝着先睡下了。
这一觉直至次日。慕容复恐这女孩子早起又要头晕,便不曾唤醒她,只留了些早点。不想她起床后极为恼怒,莫名其妙凶起来。慕容复受不得这吵闹,抛下她独自往甲板上去了。可巧纽璘也在。这番将是蒙哥得力助手,颇通兵法,虽是武气重过文气,到底与那些只会喊打喊杀的武夫大不相同。两人前些日子见过一二面,只是不大相熟。此时见过一礼,心内各自揣度。纽璘也曾打听过这青年来历,只觉他年纪轻轻,又是外族,升迁未免过快了些。后听闻他与蒙哥侍卫对阵,以一敌九之事,便知蒙哥定是爱他武艺高强,才破格提升。不由得高看一眼。
方一落座,便有侍从端了马奶酒奉上。二人闲聊几句,正欲举杯时,乌伦珠却突然跑了出来,气呼呼地看着慕容复。
慕容复不欲与她闹,只淡淡道:“还不见过元帅。”
乌伦珠撅着嘴不说话。纽璘见状笑道:“怎敢?姑娘是大汗身边的人,该是末将见礼才对。”话虽如此说,倒也并没动身。
“你变了,”乌伦珠看着慕容复道:“大汗要你多陪着我,你却跑到这里躲着。”
“你要发火,我只好躲出来。”慕容复无奈道:“你若要我回去,我再回去便是。”
纽璘看了片刻,看出些意思来,摸一摸唇上髭须,笑道:“原来是贤伉俪拌嘴。小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有什么过不去的?我们蒙古人性子最直爽,有什么事说穿了便是,何苦生闷气呢。妻子都已服了软,做丈夫的还要计较么?”说罢推一把慕容复,道:“咱们大男人,不要让女人难做啊。何况是自己的女人。”
慕容复本也没什么情绪,只是觉着头疼。此刻也只得顺坡下了,辞道:“元帅见笑,在下这便回去了。”见纽璘点了头,便牵了乌伦珠回舱。
“阿如罕,”乌伦珠一关上门便变了脸:“我和你说过的,我会给你做饭、洗衣服。”
慕容复看着窗外,思忖着蒙哥今夜是否能到达凌霄山。
“你不能忍耐我了,连一句话也不想听了,是吗?”
乌伦珠忽地流下泪来,然而倔强地不肯发出啜泣声,只用手背狠狠将眼泪抹去。顿了片刻,略平缓些,才压着嗓子道:“是、是不是因为我是大汗的侍女——你觉得我是奸细、是间谍、是弄虚作假、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骗子?”
“我没有这样想。”慕容复平静道。
“你想了,你想了!前天晚上,你不肯吻我,”她咬着自己的嘴唇,恨恨地望着他,“就好像我是什么吃腐肉的秃鹫一样!我是长生天的女儿,是额赫嘎扎尔的孩子,不是你想的狡猾的、两面三刀的恶棍!你以为,我不喜欢你,大汗能逼迫我嫁给你吗?我会以死抗争的。”她的情绪渐渐收缓了些,但眼泪仍旧止不住的往外涌:“不管你相不相信,我从没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情。是,大汗一开始是问过我,你每天在做些什么。可是你自己也知道的,你什么都没有做过。难道我会编造什么谎言去陷害你吗?”
“乌伦珠,不要说了。”
“不,我要说!我真讨厌你把什么事都闷在心里的样子……前天夜里,你问我去了哪里,我没有回答。你一定又暗暗想上许多了。我是怕你不分青红皂白,怪到大汗头上……但如果不告诉你,你一定以为,我上船来是为了看着你。我本想查清楚再说——”
“什么事?”
乌伦珠清清嗓子,道:“这船上有人要你死。”随即补充道:“但一定不是大汗授意。”
望海潮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笔尖小说网http://www.bjxsw.cc),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