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袤的平原在正午艳阳的照射下竟是混沌无边的雾红,放眼望去,伏尸遍野,褴褛的战旗插在尸体中间兀自猎猎飘飞,负伤的战马犹在悲切嘶鸣。赵邦站在山顶久久伫立瞭望着这辽阔的战场,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中。
有两个疑问困扰着他。
其一,从开战前一天至开战前夕,所有刺探到的军情都表明呼延汗国此次出动的兵力只有三万,为何两军对垒时却暴增了八万?
其二,呼延汗国著名的“呼延狼骑”最善骑射,交战了一个上午,却连半根箭矢都未见到。这一点暂且不说,光论战力,无论是单兵作战能力还是大范围的团队配合,与他交战的这支大军都跟他所熟知的“呼延狼骑”有着明显的差距。
除此外,他所熟悉的呼延军统帅一个都没见到,统军的将领都是陌生的面孔,其个人能力甚是平庸,从八万大军困不住两万人便可看出此点。
“上将军,乐喜前来还剑。”乐喜单膝跪地,双手捧着天义剑呈给赵邦。
刚回过神的赵邦连忙将乐喜扶起,轻轻将剑推回道:“物择良才,方能物尽其用,天义剑赠你了。”
“谢上将军赏赐。”
乐喜正欲再拜谢恩,却被赵邦笑着制止。
眼前的这位青年将才,生得高大威猛,眼神坚定若常,身上散发着一股赵邦极为熟悉的气息,这种气息围绕了他十年也困扰了他十年,是一种并不属于中原的刚强血性!
“你是新国人?”赵邦忽然问道。
“是!”事到如今,乐喜也不再隐瞒,“我本是呼延人,十数年前跟随族中老人迁徙来到江岸定居,因得上将军仁慈,便才归了赵国。”
赵邦听完后默然点头,难怪乐喜骑术如此精湛,原来有此缘由。
今日面对西域数倍大军,因由老蛮人相助才得以侥幸活命,这倒是让赵邦欣慰不少,盘旋在他头上的阴霾也被一扫而空。
思绪至此,赵邦眼前顿时一亮,问道:“今次大战,你可察觉异样之处?”
乐喜似乎早有所察觉,毫不迟疑,拱手即道:“我袭敌之时,恰逢一支食人部队,此乃西域臭名昭著的扎阎部族,专食人肉为生。此外,与大军交战时,大部分骑士都是来自不同部落的游牧民,并非正统的呼延骑兵。因此我猜想,这支突然出现的大军应该是由各部落拼凑而成,极可能是连夜疾行穿越大漠而来,才让我军毫无察觉。”
这番话点醒了赵邦,看来他估计的没有错,黑鹰斥候此前探到的情报也没有错,错就错在他认错了对方统帅,更认错了今晨传来情报的黑骑!
整支西域大军的真正统帅应该不是赫连白狄,或是说赫连白狄仅是与他交战的这支混搭联军的统帅,操纵大局的那位人物极有可能带着那三万狼骑去取落阳关了!
只是赵邦不知道的是,西域的局势远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和睦,否则也不需要赵邦眼中那位真正的统帅“呼延残”来坐镇联军。
若是在没有呼延残指挥的情况下,联军还能困死赵邦,那么呼延残亲率狼骑偷袭落阳关,那便真的就沦陷了。
只因造化弄人,被分隔两地的赵邦军队才有了一线生机。
“中军司马,将魏信找来。”
赵邦口令一下,中军司马疾步便往山口奔去。
目下赵邦急需证实心中所想,而能给他答案的只有魏信。
过了片刻,满身血迹的魏信匆匆赶到赵邦身前,他不解为何在他紧张部署,准备随时迎战敌军冲锋的时候,上将军会将他找来。
强压内心的不安,赵邦平静地问道:“今晨传情报的黑骑何在?”
“收了情报,我就将三人遣回关了,怎的?”魏信满头雾水。
“糟了!”
伫立在旁的乐喜顿时大惊,连第一次统军的乐喜都能看出其中危情,而号称赵邦麾下第一大将的魏信却仍是懵懂不知,赵邦顿时又急又气道:“落阳关危矣!危矣!!”
不论何时何地,赵邦都是冷静面对任何事情,这次却是急得面色通红,只差没破口大骂。
魏信这才恍然大悟,今晨那三名黑鹰斥候肯定是对方的细作!将错误的情报给了他,才酿成现下险情,而他却还毫无察觉的让三人回了落阳关!三人一旦将大军被困的情报带入,诱使守军出关救援,那必然会中了埋伏,到那时……
魏信已不敢再往下想,每战必冲锋陷阵的他怎么可能察觉不出和他交战的这支敌军的异样,他何尝不疑问狼骑的去向,只是一战下来惊喜交加,九死一生,本就不好使的木头脑袋更是一下子就短路了。
“乐喜啊,你带部队突围吧,去救落阳关。”赵邦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沙哑。
这位年过四十的儒雅义士,此时却像一位风前残烛的老人。
“可是上将军,你……”被赵邦侠义之心深深感化的乐喜,怎么也舍不下他所敬重的将军。
赵邦缓缓摇头,脸上浮现安详的笑容,“去吧,只有保住了落阳关,才有国,才有家,才有安定的生活,血脉也才能延续。”
此时他心中所愿,除了保全落阳关外,别无他求。
深思远虑的乐喜明白了赵邦的意思,他在心中下定决心,一定不负重托,即使舍弃自身性命,也要保住将军的血脉!
为了守卫自己热爱的国土,让战争来得更猛烈些吧!
乐喜坚定的点头领命,默默挑选出一百最精锐的骑士,卸去重型盔甲,全部简装,从密林深处悄然下山了。
赵邦定了定心神,招来众将领,决然下令,“全军集结,准备全力一战,掩护乐喜突围!”
……
再说呼延残方面。
暂时的停战给了呼延军众头领喘息的机会,大战之时还没察觉,大战方止,他们才发现冲锋陷阵损兵折将的是他们,呼延汗国的那三万骑兵早已不知去向了。
众人聚在一起探讨这个话题,稍微有些头脑的亚里元头领首先发现不对劲,他左右揣摩,得出一个结论——呼延王子让他们在前线拼命绞杀赵邦,而他自己的三万骑兵却在拓拔志等人的带领下偷偷潜去落阳关方向了。
这一结论顿时激怒了各家头领,可是呼延族势大,这是他们任何人都得罪不起的,加之每家都有不等的损伤,他们又不甘就此撤军,思来想去也琢磨不出个得当的主意,都一脸茫然的齐看向亚里元,眼中满是期盼。
“你们都看我作甚?若有主意我早说了。”亚里元也显得颇为无奈。
“要不,咱们同去找王子讨个说法?”哈兹头领小声的提议着。
“成!”
“我看没问题,王子通情达理,该会给个解释。”
“我们这便去。”
提议一出,众家纷纷附和,一群人便吵吵嚷嚷着去见呼延残。
而相比其他头领,脑袋更好使的乌乞荼早早便来到临时搭起的军帐,和呼延残探讨着如何才能迅速剿灭依山而守的赵邦。
乌乞荼别的不强,相人的功夫却是一绝,战前呼延残多处精妙的部署让他已经开始重视这位年轻的王子,战斗打响时呼延残变化莫测的调兵遣将更是让他深深折服。
在幅员辽阔的西域,呼延汗国可谓一家独大,将来统一西域也只是时间问题。
乌乞荼看得比别人都要远,他就看到了这一点,趁着眼下这个难得的机会,只要抱好这棵大树,将来呼延汗横扫西域时不仅能保全部族,还有可能得到重用,到时候更是封地封汗前途无忧!
“王子,赵邦但灭,各家头领该当何如?”乌乞荼借着这个话题来探听呼延残的口风。
“赵邦不好灭啊。”呼延残长叹一声,巧妙的避而不谈,让乌乞荼那把锋利的语刃落到了空处,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其实,这句话也并非呼延残随口敷衍,这也是之前多方收集情报和一战下来得出的结论。
呼延残用兵之妙在“知己知彼,攻心为上”,他对赵邦抵抗呼延军的方略以及其麾下众将的性格特点都有极为深入的研究。
赵邦为何攻下七百里领地后选择了固守五年,而不是一举取了整个西域?
那是因为有一片纵深一千三百里的大漠横在两地中间,习惯山林作战的赵军一旦踏入,便是有去无回,何谈作战?呼延残此次将八万联军隐藏在沙漠中,也是背负着极大的风险。
那么呼延汗又为什么久攻不下落阳关呢?
还是因为这片无垠的大漠。有了它的限制,粮草辎重一应攻城必不可少的物事都不能得到充足的补给。
若是有足够多的攻城器械,再坚固的关口也会被攻破,赵邦深知这一点,落阳关并不是坚不可摧的。
若想攻下落阳关只有一法,便是迁徙族群来到落阳关外定居,如此在大漠另一侧才有了根据地,才能制造器械攻打落阳关。
但是这一带能运用的土地却不多,深谋远虑的赵邦当然也知道关外百里沃土对于呼延军的重要性,所以他才会每战都选择野战,目的就是提前打跑对方,消除潜在的隐患,同时配合黑鹰斥候的日夜查探,让呼延军根本就是毫无办法,每每都是大败而归。
然而,呼延残的问世却彻底改变了这一现状,原本看似天衣无缝的御敌方针,在呼延残的合理利用下,却成为了赵军最不利的因素。
只是天有不测风云,乐喜的强势登场成为了扎在呼延残心头最锋利的尖刀!
乐喜,一个无人问津的小卒,却有着逆天的本领,要是没有他,这一切的计划该是多么完美?!
喧闹的气氛将呼延残思绪拉回,二十位头领熙熙攘攘的挤进了并不宽阔的军帐内,众人簇拥着将亚里元推了出来,都面色肃然的看向他。
呼延残脸上有着些许困惑,其实内心却跟明镜儿似的,早已看穿众头领此刻为何而来,但他并没有率先发问,而是似笑非笑的一一扫过众人,最后将视线定格在亚里元身上。
此时,乌乞荼适时的退了半步,昂首站在了呼延残的侧后方,态度再明显不过。
此情此景,原本气势汹汹的众人,顿时气焰消了一大半,大多纷纷低下了头。
离亚里元较近的几人,你一下我一下的推搡着亚里元,将他推向风口浪尖。
话说蛮人生性豪放,为人处世只从本心,哪会这般扭扭捏捏。实是因为呼延残手段太过凌厉,这两天已经完全让各部头领诚服,更何况此次合众而来的二十二部中最大的艾德斯部族,似乎已完全靠向了这位新晋崛起的王子。
亚里元就算再傻,此时也能看出利害关系。
于是他果断出列,来到呼延残面前,右手拍胸,颔首道:“我亚里元只是前来向王子明誓,今后无论成败,全听王子调遣,绝无怨言!”
说完毫不迟疑的来到了呼延残的另一侧,昂首而立。
这下其他头领全懵了。
咱们不是来讨个说法的吗?怎么你小子屁颠屁颠的就跑去站队了?
这还怎么玩?
硬钢就是找死,扎阎部落血淋淋的教训还不够深刻吗?
那能怎么办?宣誓罢!
然后,就同昨日般,一个一个头领排着队又昧着良心宣誓效忠。
呼延残脸上挂着暖暖的笑意,默然接受了,心里也对乌乞荼高看了一眼,若不是乌乞荼的站队,这个场子还真就没这么容易镇住。
末了,呼延残厉声道:“今日我军浩浩十一万天军,却未能擒住赵邦,简直就是耻辱!尔等心中何想,我是知道的,若是今日之败让汗王知晓了,怕是……”
此话一出,惊得众头领倒吸冷气!哪敢去计较话中明显有误的十一万数字。
此番话可大可小,全凭呼延残计较,这使得头领们更不敢有异心了。
不过,打一棒子还是得给颗糖的,呼延残的语气缓和下来,温和道:“诸位不必太过沮丧,只要稍后随我一举夺下落阳关,今日之辱又何足道哉?汗王大义,不仅不会挂心,反倒还会好好嘉奖各位。”
赏赐不赏赐的,诸头领现在是不敢去想了,只盼着下次不要再犯错,别给自己落下污点就成。
“那赵邦呢?咱们不围了吗?”有个头领小声的问了一句。
此时根本不用呼延残开口,亚里元就不满的大声呵斥:“你的脑袋怎么比木头还要木呢?只要咱们夺下落阳关,哪怕赵邦最后能活着回去,那也是死罪一条。”
至此,头领们都不敢再有半点异议。
呼延残看着表面顺从的众人,心里不由得轻轻一叹。
他深知,没能生擒赵邦,他的这份功绩就要大打折扣,他在父汗心中的分量就要轻很多。
只是,眼下局势看似明朗,却又隐藏着一些不确定因素,乐喜便是现在最难以掌控的一点,若是今日不能一举拿下落阳关,怕是以后就真的没有机会了。
权衡利弊之后,呼延残得出一个结论:此战需速战速决,不可因小失大!
“休整片刻,半个时辰后全军出动,拿下落阳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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