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上午和下午各出了一件事。上午时,宛平城外来了一群豆蔻年华的年轻女子,请愿加入部队当军医院护士,人数一二百个。这些女子都很年轻,有的二十出头,有的不满二十,柳绿桃红、莺歌燕舞,个个满脸都是这个时代的爱国青年特有的那种慷慨激昂表情。蒋纬国本想接受她们的,毕竟部队里女人太少了(就杨梅这么一个“团花”,并且已经名花有主了),来些女护士也能点缀色彩,但萧爻表示反对:“谁知道里面有没有日本间谍。”此事于是作罢。
在好说歹说地劝走那些爱国女青年后,又有一支“北平市各界劳军代表队”来到宛平城,送来大批的劳军慰问品,为首的那个矮矮胖胖的组织者希望把东西送进城里,被杜聿明婉言谢绝了,随后,组织者又提议在宛平城内为驻军进行歌舞义演,声称带来了一支歌舞表演团,都是花枝招展、青春靓丽的女子,但还是被婉拒了。
“你们也太冷漠了吧?简直伤了北平父老乡亲们的心嘛!”组织者显得很不高兴。
杜聿明很诚恳但又很坚定地道:“抱歉,请你们理解和配合。”
代表队里有人试图到城门口看看城里面究竟是什么样子,毕竟这支部队在进驻宛平城后把宛平城搞得“非常神秘”,外人完全不清楚里面是什么样子。城门口处已经堆起沙包工事,前面拉着蛇形铁丝网,工事后面伸出几挺机枪的枪口,甚至还有迫击炮。城门两边分列站着两个班的士兵纹丝不动地站岗,另有两个排的士兵进行着巡逻。这些军人个个头戴德式钢盔,身穿德式军服,手持德式步枪,腰佩德式手枪,打着绑腿,穿着胶底厚帆布军鞋,军容严整,军姿如铁,钢盔下黝黑的脸上杀气腾腾,一双双鹰一样敏锐的眼睛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人员。
城外的人随即注意到,能进入宛平城的人都是身穿军装的军人,没有一个老百姓,这支部队根本就不雇佣一个老百姓帮忙干杂活,哪怕打扫茅坑也是这支部队的军人自己干,使得宛平城内百分之百是军人,没有一个“闲杂人等”。
不仅如此,能进出宛平城的人除了必须是该部队的军人成员外,还要手持通行证,甚至,出去的人都是十个人一起。——并且这十个人是来自不同的兵种,比如三个步兵、三个炮兵、两个工兵、两个辎重兵混合在一起,互相不怎么认识,出去后互相监视,防止有人单独离队。这是萧爻制定的规定。萧爻非常警惕,在眼里,除了蒋纬国和他自己,任何人都可能有问题。
看到有人靠近城门口,执勤军官面无表情地提醒道:“没有通行证的人,不许超过黄线。”
代表队成员们看了看黄线,这道黄线距城门口足足有五十米远。
“你们好大的派头!”代表队里有个看起来是个在北平一带颇有“威望”和有些背景的士绅十分恼火地道,“宋军座在北平时多次请我到他府上吃饭,连宋军座都要给我几分面子,你们算什么?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城门口的执勤军官懒得跟这个士绅废话,只是干脆地说道:“没有通行证但超过黄线者,一律格杀勿论。”他话音刚落,城门口的士兵们齐刷刷地子弹上膛,发出咔嚓的枪栓清脆声。
那个士绅和所有试图看宛平城内情况的人都吓得脸色发白,急忙后退。
“不送!”杜聿明对这支“北平市各界劳军代表队”拱了拱手。
下午时,第4装甲步兵营有个少尉军官被团部宪兵队逮捕了。
“怎么回事?”接到报告的蒋纬国立刻赶去。
已经有好几个军官聚在现场,包括杜聿明、孙立人、第4装甲步兵营营长高吉人、第2装甲营营长胡献群。那个少尉被反捆着跪在地上,鼻青脸肿、头破血流,瑟瑟发抖。高吉人神色惭愧,同时气恼不已,胡献群惊怒愤恨交加地道:“建镐,事情是这样的。我营有几个兄弟发现这家伙连续好几天在人少时出现在我营的军用车辆停放处,悄悄地数着我营的坦克和装甲车,下午时,他居然还拿着照相机进行偷拍。”
他扬起手里的一个已经被摔坏的照相机:“结果被逮了个正着!经过审讯,这小子居然已经被日本人收买了!”
“收买?”蒋纬国暗暗吃惊不已,他不愤怒,只是吃惊、失望,以及焦虑。日本人想要刺探918团和第10炮兵团的虚实,这是必然的事,同时,日本人的手段在一步一步地升级,先是收买老百姓,然后派遣汉奸间谍,现在则收买蒋纬国部队里的人,并且这只是被发现的。
蒋纬国深入地想一想,越想越心惊,一个被发现的背后,可能有十个还没被发现,并且,他很气恼,自己的部下怎么会还没上战场就已经被敌人收买了?另一方面,部队来这里只有短短一个半月并且始终注意严格保密,结果还出现了这种事,要是再过几个月、半年、一年,估计无孔不入的日本人早就把918团和第10炮兵团搞得了如指掌了。
经过严格审讯(就是严刑拷打),这个少尉被团部宪兵队的宪兵们揍得不成人样,竹筒倒豆子一般交代得一干二净。918团和第10炮兵团在进驻宛平城后,永定河对岸的长辛店地区新开了十几家青楼、茶馆、戏院、饭店(现在想来,那些地方不一定都是中国人开设的),蒋纬国默许官兵们可以逛窑子,所以,这个少尉在半个月前某次放假时去了一家新开的烟花场所继而认识了里面的一个风尘女子。
整个过程俗套得让蒋纬国都感到无聊,为了讨好那个风尘女子,这个少尉打肿脸充胖子,装阔装壕、大手大脚,把参军以来的薪饷积蓄花了个干干净净,最后没钱了,那娘们就翻脸不认人了(蒋纬国忍不住想起“绿茶婊”这个词),这个少尉急火攻心,为了钱完全是饥不择食、不择手段,经过“高人的指点”,搜集部队的情报资料换取那个“高人”的大洋报酬。
“派人去抓了吗?”蒋纬国听完后问高吉人。
高吉人急忙道:“我们早就派人去抓捕了,但已经跑了,只留下店里的老鸨、大茶壶(龟公)、妓女,跑掉的是店老板和管账的,那两人肯定有问题,其他人是不知情的,那个娘们被我们抓到了,根据她的交代,是店老板授意她这么干的。”
“店老板和管账的应该是日本人或者是听命于日本人的汉奸。”胡献群愤愤不已,“这些小日本,真是无孔不入!”他咬牙切齿地看着跪着的少尉,“怎么处理这个吃里扒外的混蛋?”
“无论是根据国法、军规,还是根据我们团的纪律,都是处决。”孙立人语气冷淡地道。
杜聿明点头:“必须处决。”
团长和副团长先后发话表态,那个少尉霎时面如死灰,不停地磕头哀求,不停地说着“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我知错了”“请给我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杜聿明和孙立人望向蒋纬国。
蒋纬国有点于心不忍,但更加感到憎恶恼恨。如果是穷困潦倒、饥寒交迫、爹死娘改嫁、老婆卧病在床、几个孩子需要照顾…在这样的情况下,实在没办法了,昧着良心弄点钱养家,蒋纬国还能理解和容忍,实际上,他发给官兵们的薪饷是非常丰厚的,这个少尉居然还叛变、还被收买,给日本人做事,成为人人所不齿的汉奸,那就不是什么客观原因了,不值得原谅。
迎着杜聿明和孙立人的征询目光,蒋纬国轻轻地点了点头:“给他做顿好吃的。”他看向那个少尉,“部队不会记录你是为国捐躯而死的,但会告诉你家里人,你是因为意外而死的,这样,起码让你家里人不会因你而蒙羞。安心地去吧!”
那个少尉彻底地瘫软在地,然后被宪兵们拖走了。
半小时后,那个少尉被枪决在卢沟桥的桥头空地上,成为第918团成立后第一个因违反军规纪律而被处决的军人。蒋纬国命人火化了那个少尉的尸体,把骨灰盒和三百元抚恤金(这个少尉死得不光彩,按理没有抚恤金,这三百元只是出于人道)一起邮寄到那个少尉的老家。
因为这件事,蒋纬国心情闷闷不乐,同时愈发地惶恐不安,因为今天已经是7月6日了。
当天夜里,蒋纬国躺在床上,毫无睡意地发呆,脑子里什么都想又什么都不想,就这样,不知不觉地已经到了天亮。
蒋纬国在后世网上看过一个笑话——武林高手是怎么感觉到杀气的?答案是:通过背景音乐的变化来感觉的。如果背景音乐突然变得阴森恐怖起来,不用说了,肯定有危机在逼近。
站在顺治门城楼上,蒋纬国呆呆地看着1937年7月7日的北平,白云朵朵、凉风习习、阳光灿烂、云淡风轻,天气好得让他觉得简直不真实,因为按照影视剧的套路,今天的天气应该是乌云滚滚、阴风阵阵、电闪雷鸣、风起云涌,同时伴随着一股雄浑而沉重的背景音乐,预示着一场惊天动地的战争就要到来了…
但实际情况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首先,肯定没有背景音乐,只有熙熙攘攘的人声喧嚣,官兵们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操练,口号声脚步声一起震天响,宛平城南面的商贸区里,起早贪黑赶来的商贩们已经开始摆摊做生意,再望向不远处的北平城,全城仍然像往常那样正常,八街九陌,车水马龙,九衢三市,川流不息,处处都是北平人展开着新的普通的一天的场景,大街上、胡同间,提笼架鸟、喝茶听戏、赶驴驭马、挑担吆喝、庙会杂耍…看得蒋纬国两眼发直。“这就是七七事变当天的北平?”蒋纬国苦笑,“完了!这件大事真的受到我的干扰了!”
无力地坐在古老的城头上,蒋纬国脑子里的思绪犹如沸腾的岩浆一般在翻涌着: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是顺其自然、静观其变?还是主动出手、挑起战争?前者有利于国家,可以让国府、国军准备得更充分,但是,我就失去“未卜先知、料事如神”的能力了;后者有利于我,可以让我在战争前期能“高瞻远瞩、洞察先机”,但却刻意地让国府、国军不能获得更多的宝贵时间。两条路都是有利有弊、吉凶未卜,我到底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啊?
点起一根香烟,蒋纬国目光迷茫地看着这个风平浪静的世界。
城墙上,蒋纬国的影子一开始很长,然后慢慢地变短,同时他身边已经丢了一地的烟头。
“纬哥,你最近怎么…”孙涛等人站在蒋纬国身边,又大惑不解又担忧无比。杨梅看着蒋纬国,眼神和表情也十分诧异,不知道蒋纬国为什么突然间变得这么奇怪。
蒋纬国哪里说得出他心里的无限苦恼,他想竭力地改变历史,但又不敢轻易地改变历史,眼下的他正站在一个时空三岔路口,他完全不知所措。“日本人究竟会不会在今天发动七七事变呢?”蒋纬国茫然地思考着这个他已经思考了一百遍并且每思考一次就会给他增加一分茫然和惶恐的问题,“到底会不会?会不会…”
正当蒋纬国满脑子混沌迷离时,耳边犹如惊雷一般响起了孙涛的惊声呼喊:
“日本人!”
这三个字对于此时的蒋纬国而言,不亚于触动某个电流开关,或者说像用针刺了他一下,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跳了起来。蒋纬国原本神智恍恍惚惚,但在听到“日本人”这三个字的一瞬间他犹如被一盆冰水迎头泼下。“什么日本人?日本人什么?日本人在哪儿?哪儿来的日本人?日本人怎么了?”蒋纬国浑身哆嗦、声音颤抖地四处环视着,说话也近乎语无伦次。
比起日本人,蒋纬国的这副神经质似的怪异样子更让孙涛等人感到吃惊。
“营座!”赵志华等几名军官火急火燎地跑过来,“日军来了!”他指着宛平城东北方向。
蒋纬国脑子发热地举目眺望去,他看到地平线处出现了一面醒目的太阳旗,醒目得刺眼。
太阳旗下,一支人数约六百多的日军正在军容整齐地踏步而来,远远地传来了一阵近乎飞扬跋扈的军歌。蒋纬国望向身边的刘峰岭,刘峰岭精通日语,他听了听,回答道:“他们唱的是日本陆军的军歌《拔刀队进行曲》。”他一边听一边给众人翻译,“…皇国风气护身宝,武士自古尊如魂,可叹自打维新后,日渐凋零武士刀;
重振雄风再出世,今日何分敌与我,争先甘做刀下鬼;
若是大和男儿魂,今日不死待何时,勿落人后留骂名;
直到敌灭亡,并肩共前进,寒光齐出鞘,决死冲向前。…”
蒋纬国感受得到这首军歌里蕴含着的那股日本人特有的狂妄和嚣张,并且他也正在亲耳听着日本军人用极度慷慨激昂的腔调唱着这首歌词、旋律本就不可一世的军歌。蒋纬国知道,日本人很狂,非常非常的狂,一是他们的民族特性本就如此,二是他们现在确实有狂的资本。
所谓的大日本帝国,近几十年的历史确实可以用“辉煌”二字来形容,以弱胜强,击败清国,霸占了琉球,夺取了朝鲜,吞并了台湾,再以弱胜强,击败沙俄,开创近代史上东方黄种人第一次打败西方白种人的战例先河,奠定了日本成为东亚霸主、世界列强之一的基础,在六年前又近乎兵不血刃地占领了中国东北地区,并且拥有世界第三强大的海军。中国畏惧日本,美英法苏忌惮日本…这些辉煌成就,不得不让日本人为自己国家的强盛和自己民族的优秀而深深迷醉其中,绝大部分日本人都坚信不疑——日本天下无敌。一个天下无敌的国家,自然有资本在任何地方横行无忌,包括在别国的领土上。
“建镐!”杜聿明也急匆匆地跑上城墙,举起望远镜,神色九分凝重一分紧张,“日本人又到我们这里来‘作客’了。”
“他们来干什么?”蒋纬国强忍住心头的极度激动,暗暗地想道,难道七七事变开始了?
杜聿明举着望远镜,目不转睛地眺望着:“来挑衅嘛!不过,他们是在打擦边球。你看,这支日军开赴的地区是我们宛平城北部的大瓦窑和龙王庙之间,那里并不是我们部队和任何国军的驻防区。换句话说,日本人相当于在国界线的另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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