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渔家女

“好嘞！”阿猫嘴上答应，脚却不敢挪动，文茵的目光在他浑身上下扫视，瞧得他皮肉发痒，条件发射一般。

“妈……妈，我去厨房吃肉。”说着就要跑。

“站住。”文茵声音一沉，“你书包呢？你是不是又没去上学？”

“嗨，妈你说啥呢，”阿猫撒起谎来从不结巴，“书包我早放家里啦，今晚不是给晋叔接风，大家过来吃饭吗，我怕把我的宝贝课本儿、作业本儿什么的搞丢，已经先回过一趟家，把书包放在家里最安全的地方啦！”

“子健……”文茵根本不信阿猫，她这个儿子说真话说假话，完全听不出来分别。

黄子健赶紧往后厨跑：“文姨，我饿极了，我先去吃两片肉！”

“……”

趁文茵一愣神，阿猫已跟在黄子健后面进了厨房。阿猫对他妈妈再了解不过，一会儿工夫她就忘了书包这回事。

“子健，阿猫，你们来啦？”魏天师的二太太巧倩一边切肉，一边微笑着招呼两个年轻人，指指菜板上切好的肉，“饿了就先吃点儿。”

巧倩容颜秀丽，身材苗条。

她的嗓音是好听的，可是有气无力，还有些沙哑，听不太真切，像透过毛玻璃看花。

她的笑容是好看的，可里面却含着莫名的忧愁，一如海水泡了蜜糖，甘甜的后味全是苦涩。

巧倩是外岛渔民的女儿，八年前一场海难夺去了她父母的生命，她抱着一块从船上散落的木板，孤身一人在东海上漂流。

不知像那样漂了多少天，多少天水米未进，日升日落，潮涨潮跌，无人管，无人顾，仿佛被全世界遗忘，少女的心在绝望和希望的海面上下浮沉。

漂浮到鸡脚渡外“月坠崖”下时，她已陷入重度昏迷，只有四肢还本能地紧紧抱住那块木板，仿佛和木板长在了一起。

附近居民纷纷跑到断崖顶上向下观望，然而崖高数百米，谁都没有办法救她。

那一天，魏天师率领的海盗船刚好出海归来，将巧倩打捞上了海盗船，上岸后火速送往仁心医馆。

当她被魏天师亲手抱上医馆病床时，早已失去了呼吸、脉搏和心跳，如同一小株被海水浸透的枯树。

医馆馆主药阿姨和从前药神仙的副手、急诊专家刘海云医生垂头丧气，束手而立：药家医术再高明，也不能起死回生啊！

魏天师急了：“我刚从海里捞这女娃儿时，绳子绷得紧紧的，她很重，可不像死人。刚刚抱她，依然重，说明啥？三魂七魄都在她身子里，没飞没散，她一定能活！人命关天，不开玩笑，药家闺女、刘大夫，你们得把她的命给我留住！”

药阿姨、刘大夫面面相觑，相看对方一脸黑线。只好当即采取急救措施，当然内心里毫无把握，医疗方案不外乎重症下猛药，死马当作活马医。

本以为绝无希望，没想到第五天半夜，病床上传来嘤嘤的哭声。

在鬼门关前兜兜转转五天四夜，这苦命的渔家女终于摆脱无常的镣铐，重回人间，睁开千钧重的眼皮，生死恍如一场惊魇。

天师见巧倩生得秀丽端庄，便安排她作府上侍女，帮衬桃婶料理家务，好菜坞生意过于火爆时，也到店里帮忙。

巧倩当年十七岁，女大当嫁。

桃婶给她介绍了五六个不错的海盗小伙，都只见了一次，巧倩便不愿再见，也不说原因。桃婶怎么问，也撬不开她的嘴。有一次当着桃婶面，魏天师亲自问她，巧倩说：

“我在海上漂流时，快要死了，心里只想，如果有个男人救下我的命，我这辈子就托付给他。除他之外，别的人我谁都不嫁。”

巧倩温柔沉默，却有一股子天生的倔强和坚韧，像柔弱的海草深植在水底，从不招摇，却有一根任谁也摧不折、扯不断的坚韧的芯。

渔家女一天天大了，桃婶纵有千般不愿，万般不肯，最终没有拦住魏天师纳妾……

巧倩身边，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小手里捏着一小片熏肉，在撕上面的肉丝丝吃。她叫魏清，是巧倩为魏天师生的小女儿。清儿见黄子健进来，笑容可掬地叫：

“爸爸！”

巧倩和黄子健同时脸红，好在厨房里灯暗，彼此看不见。巧倩苦笑着纠正：

“宝贝，这是子健哥哥，叫哥哥。”

清儿调皮地眨眨眼睛，偏不叫。

厨房里除了肉香，还有药气，循味望去，灶间小炉上正煮着一罐草药汤。

黄子健问：“谁病了？”

“我，”巧倩吸着鼻涕说，“身子不争气，感了点儿倒春寒，没事的，吃一副药就好了。”

虽按辈份叫着巧倩“姨”，巧倩今年二十五岁，作为侄子的黄子健反比她大了五岁。

黄子健刚才为了逃避文茵求证而跑进后厨，现在还真不好意思当着阿猫和清儿的面，像个孩子一样伸手去拿菜板上的熏肉，口舌却比他坦诚，一个劲地分泌唾液。

阿猫可不会客气，抓了厚厚一叠切好的肉片，大方地分给黄子健三片，自己嘴里早塞了两片，一边大嚼着，一边大摇大摆地走出门外。

先喂了文茵一块，又喂了桃婶一块。

“这孩子真懂事！”桃婶呵呵笑着，浑身的肥肉直发颤。单看其身材，简直是一个女版的魏天师。

桃婶和魏天师是青梅竹马，和很多尧族已婚妇女一样，谁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只知道她的名字里并没有一个“桃”字。因年轻时长相俊俏，面如桃花，大家都叫她“桃姑娘”，后来上了岁数，“桃姑娘”就变成“桃婶”了。

只认识现在的她，恐怕怎样也无法把她和桃花联系起来，与其说她像桃花，倒不如说她更像一颗圆滚滚、红艳艳的大桃子。

阿猫在魏天师的品茗厅里看到过桃婶年轻时的黑白照片，确实漂亮，不施粉黛轻娥眉，杨柳细腰惹人怜。至于为什么会变得如此肥胖臃肿，私下里却是众说纷纭。

公认的一种说法，是魏天师做菜太好吃了，把她养到这么肥的。

这种说法看似有理其实无，因为魏天师虽然做得一手好菜，但他秉承着尧族老派男人的大男子主义，回家绝对不下厨房。

不去好菜坞，魏天师的家人们绝对尝不到他的手艺。

关于“桃花姑娘”变成“桃子大婶”这件事，阿猫碰巧发现了一点点根由：

他曾经有一次和几个同学到魏丘上“探险”，不知不觉夜幕降临，大伙儿肚子咕咕叫起来，阿猫爬上了魏宅厨房后窗，想钻进去“顺”点东西吃，没成想厨房里有人——

他从窗外亲眼看到，巧倩在一碗汤里放了猪饲料，然后恭恭敬敬地端出去给桃婶喝。

“去去去！”文茵一边嘴里嚼着儿子喂的熏肉，一边挥手让他走开。

阿猫却不愿意走开，反而在门槛上一屁股坐下，靠着门框假装打盹，实则在偷听妇女们聊天。

她们所聊的正是阿猫所关心的、天师最神秘的小儿子——“毒煞鬼”魏晋那些大人们很少提起的往事。

“……我们家晋儿是最苦命的一个，”桃婶说，“他从小懂事最早，吃得苦也比别人都多。老爷子年轻时脾气火爆，家里的男孩犯了错误没有不挨打的——孩子嘛，谁能不犯点儿小错误呢？

“其他孩子只要一见老爷子脱鞋子就连连求饶，承认错误。特别是老二秦儿，”姚婶苦笑，“嘴巴最甜，老爷子鞋底子还没举起来，他就开始哭爹叫娘，那个凄惨劲儿哟，哪个大人听了不心软，都舍不得打他；他的骨头也最软，肉皮子最嫩，老爷子用三分力打，他能叫出十分的痛来，眼泪鼻涕流一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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