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黑鳞鲛人号：1.1争执

大西洋，马尾藻海，波多黎各海沟之下。一个古老而神秘的，叫做伊克雷尼的世界中。

两条人鱼不时摆动着鱼尾，对峙而立。

是的，两条人鱼。

靠近上方的那条人鱼，鱼尾是近黑色的，只在尾鳍边缘泛着幽幽的蓝光。半人半鱼的身体修长而结实，带着一种充满力量的美感。鱼尾有将近十英尺那么长，加上尾鳍恐怕超过十三英尺。

人鱼的皮肤呈现出缺乏光照的苍白，和传说中的吸血鬼如出一辙。眼眸狭长，灰色的眼瞳严慎地掩藏着凶残，头发是浅淡的白金色——略微有些透明的珍珠白色，表面泛着纯净的霓虹光晕，靠近看的话会发现那只是异常纤细柔软的丝状物，或许被称为发丝更合适，如同一团飘荡的海藻。

他悬浮在水中，长长的发丝卷曲着散落在鱼尾处，浑身散发着上位者的傲慢，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这是一只黑鳞鲛人。

游弋在下首的人鱼，身形较之黑鳞鲛人稍小一些，除非特意对比，否则很容易忽略。不过一头火红色的卷发极为耀眼，仿佛水中燃烧的火焰。

塞壬的鱼尾鳞片是美丽的深湖蓝色——就像美丽的提卡波湖那样。鳞片下覆盖着银色的皮肤，每一次游动时，银色都会在蓝色鳞片间隙闪现，像粼粼闪动的波光，美丽极了。

红发人鱼湛蓝色的眼睛圆圆的，跟所有塞壬一样看起来十分无辜，因而感觉比黑鳞鲛人柔和了不少。

不过与柔和外表相反的是冷厉的语气，只见他怒气冲冲道，“奥格尼斯，你让开。”

黑鳞鲛人和塞壬海妖二者虽同为人鱼外型，差异却很明显。塞壬更为美艳迷人，一举一动都生动而充满迷惑人心的力量。

陆地人历史传说中的美人鱼，大多就是以塞壬为蓝本。

“布尔，你真的想好了吗。”

黑鳞鲛人在原地没动，只是侧了侧头，动作天然带着傲慢，又带了一分不容人置疑的气势。他的声音沉得比置身的海底还要低，听起来像在诵读一篇史诗，又像紧紧攀附在身上的蛇，缠绕着感官，让人不由自主就被蛊惑，甘愿无条件服从。

他说话的时候黑色的尾鳍在水中轻轻摆动，无声又危险，美丽的身体线条像一只盘踞在暗处、等待捕猎的野兽。

可惜塞壬没有被影响，“奥格尼斯，我再说一遍，你让开。”

拜帕·布尔，塞壬海妖，是布尔家族的家主，也是塞壬族群中最有威望的。

此时他盯着奥格尼斯的眼睛，针锋相对地反击，“海洋和陆地间的仇恨已经持续了千百年，尤以人鱼和巫灵受到的迫害最多，”他的语气带了挖苦的意味，“那些卑劣又可恶的霍莫做了什么，竟然让你忘记这些血淋淋的仇恨，反而去维护它们？”

奥格尼斯·阿特纳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他说话的时候会把每个字都拉长，彼此之间几乎没有停顿，华丽厚重的嗓音使其连起来像矜持的咏叹，“就算陆地人卑劣又可恨，你也不应该在领地之外这么称呼他们。几千年来塞壬族人都在灭杀陆地人水手，黑鳞鲛人从不干涉，但在浅海海域攻击大型船只，太危险了。”

“噢，或许我该像你一样，在人前彬彬有礼的称呼他们为陆地人，回到领地后就脱下伪装尽情嘲讽他们为霍莫。”布尔轻蔑地冷哼一声，毫不留情地讥讽道，“或许我也能假装你是担心我遭遇危险。不过奥格尼斯，我不管你有多着急洗除阿特纳家族的罪名，但是现在，不要假装你可以摒弃成见维护它们。你可别忘了，”他的眼睛阴狠地眯了起来，“那两只被霍莫抓住、被注射陆地上的各种药剂而最终死去的人鱼，可是你们黑鳞鲛人族类的。”

奥格尼斯用一眨不眨的目光盯着布尔，尾巴无法控制地摆动了一下（幅度很小），始终傲慢的语气终于染上了凶狠，声音一字一字从牙齿间挤出，“这与阿特纳无关，不用试图激怒我，我从来都厌恶陆地人。但在这里攻击船只——危险又愚蠢，西欧罗巴海盆离欧洲大陆只有一步之遥，陆地人很快就能对求救信号作出反馈，你会连累人鱼，将我们的存在曝光于世。”

“危险？”布尔不仅没有因为隐隐紧张起来的气氛而胆怯，反而舔了舔嘴唇，露出嘲弄的笑容，言辞咄咄逼人，“凭它们的船舰能追的上我，足足到三万英尺深的海下？拥有打开海底之门的钥匙或者穿过海瀑布的力量？我还以为你一直忙着在世人面前证明你跟荆棘海盆里的那个魔鬼已经撇清关系了，但恐怕你只是单纯的胆小——比我想的更胆小。啊，这并不奇怪，不是吗？谁都知道黑鳞鲛人狡猾得像兔子。”

他的笑容充满毫不掩饰的恶意，“噢，顺便问一句，他在荆棘海盆过得还好吗？”

毫无疑问，奥格尼斯被彻彻底底冒犯了，他眯起眼睛，其中的暴戾一览无遗，仿佛下一秒就要痛下杀手。

流言蜚语永远都不会是空穴来风，传说也一样。

如同人们在所有童话或惊悚故事中听到的那样，人鱼的下半身是长满鳞片的冰冷鱼尾，上半身却美得令人窒息。他们身体强横，力量强大无匹，几乎没有同等体型的种族可以与之匹敌。

人鱼尚且不会怜悯无辜者，更何况被惹怒——那可真是场可怕的灾难。

不管是黑鳞鲛人还是塞壬，所有人鱼都知道，奥格尼斯·阿特纳不热衷于战斗，但没人会质疑他的强大——他不仅有古老而卓越的、无可争议的血脉，天生对元素力量有着非凡感应，还拥有黑鳞鲛人强悍的肉身战斗能力。

面对随时可能发动攻击的奥格尼斯，布尔完全没有示弱的打算，他嗤笑道，“你要为了‘你的陆地人’跟我一战？还是为了那所谓‘高贵、不容侵犯的阿特纳家族’？”

虽然脸上满是无所谓，布尔暗中却悄悄提起戒备，左手在身侧不动声色的微微抬起，掌心向下，水流开始围着手掌慢慢旋转，那是元素的力量。

奥格尼斯半垂着眼睫，用那双略微狭长的眼睛看着布尔（这使他的眼睛看起来更细长了），片刻后目光滑向了布尔手指周围的水流。

他睫毛颤动了两下，似乎在平复情绪。

最终他轻轻歪了歪头，十分倨傲的一收下颌，做了个颔首致意的动作，随即优雅地一摆鱼尾，波动的水中传来他低沉又磁性的声音，“希望你平安归来，布尔先生。”

他让开了。

布尔愣了愣，眼里闪过诧异之色，他紧紧盯着奥格尼斯的眼睛，左手的水旋仍然在缓缓转动，显然没有放松警惕。

不过奥格尼斯看起来真的不打算再阻拦他，也没有与他计较的意思，甚至连鱼尾都放松地轻轻摆了下。

布尔警惕地等了一会儿，确认奥格尼斯不会插手这件事后，他心里一哂，不再说话，飞快的抬起左手在自己身前划了三次。

随着他的动作，周围水流开始颤动起来，仿佛在分解和重组，挤压得更紧密，不过眨眼间就形成一道泛着银光的屏障，将布尔整个包裹起来。

他又瞥了奥格尼斯一眼，之后毫不犹豫地用力一摆鱼尾，向着头顶一道不断闪烁的银白色巨大裂缝冲了过去。

人鱼的动作快若闪电，顷刻间裂缝光芒大盛。在一片耀眼的白光中，布尔的身形在眨眼间被吞噬了。

奥格尼斯灰色的眸子微微闪动起来。

他陷入沉思中，鱼尾因为水流而漂远了一些，他不在意的将尾巴摆了回来，脑子仍然在飞快算计着什么。

不远处传来“咕咚”一声。

“是谁？”奥格尼斯迅速一摆尾巴，转了个身。他眯起眼睛望着声音发出的方向，就像一条蛰伏以备发出致命一击的毒蛇。

声音消失了。

奥格尼斯的手指状似随意地动了动，指间半透明的蹼膜在水中鼓荡着像慢动作一样来回摆动。他感受了片刻，鱼尾不经意放松地摆了摆，声音低柔却严厉，“莫瑞拉，出来。”

一个小小的身影磨磨蹭蹭的从一块大石头后面飘了出来。

莫瑞拉·克莱米尔诺·阿特纳，是奥格尼斯的儿子，只有两岁。此刻他慢吞吞地摆着鱼尾游到父亲面前，几乎不敢抬头。

因为尾部巨大，所以“半人半鱼”的人鱼其实整体比人类要高大的多。不仅如此，人鱼还强壮凶残——一只人鱼可以只靠身体的力量与比自己体积大得多的鲨鱼战斗，并轻易将其杀死。他们的尾巴不像普通鱼类那样只做游动之用，在战斗时就像章鱼的触手或者巨蟒，拥有巨大无匹的力量，足以将被缠住的对手活活绞杀。

只有两岁的莫瑞拉和父亲比起来显得非常小，加上尾鳍也不足五英尺。上半身胖胖的，皮肤不像父亲那么苍白，透着孩童特有的粉嫩。他两只小手紧张地绞在一起，心里有点绝望——虽然父亲不会真的惩罚自己，但这种尾随的行为，一定会让他非常失望的。

果不其然，奥格尼斯看着面前垂着头的小小人鱼，“莫瑞拉，你的家族姓什么？”

莫瑞拉张了张嘴，在父亲严厉的目光下挤出干巴巴的声音，“阿……阿特纳。”那声音简直小得可怜。

他知道父亲接下来会说什么，正因如此，他觉得喉咙越发干涩起来。

“你今天的阿特斯文课程完成了吗。”奥格尼斯沉声问。

“完成了，父亲。”莫瑞拉小声答道，对父亲充满畏惧。

“告诉我，阿特纳在阿特斯文中是什么意思？”

“是永恒，父亲。”莫瑞拉的声音细弱得几乎听不见。如果可以，他真想用尾鳍在地上刨个坑，把自己整个埋进去。只要能不面对父亲，他觉得自己愿意答应任何要求，哪怕是无礼的。

“那么，”奥格尼斯顿了顿，成功让小黑鳞鲛人的身体更僵硬了，连尾巴尖都绷了起来。他不禁感到满意，语调更加连贯，充满贵族式的优雅傲慢，“永恒的荣耀——你就是用偷听来回报它的吗？”

莫瑞拉的小肩膀肉眼可见的垮塌了下去。他可怜兮兮地抬头看了看奥格尼斯，小心翼翼地承认错误，“对不起，父亲，是我做错了。”

和父亲灰色的眼眸不同，莫瑞拉的眼睛是灰蓝色的，有光照到的时候，他的眼睛就像剔透的蓝色穿破迷雾，分外动人。当被他圆滚滚的大眼睛注视着的时候，会让人觉得迷失在雾气朦胧的海面。

“回去找你母亲。”奥格尼斯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命令道。

莫瑞拉摆动了一下鱼尾，有些犹豫地看着奥格尼斯，磨蹭了半天才鼓起勇气，“父亲，您是要跟布尔先生去欧罗巴海吗。”

他目光里是莫名其妙的期待和渴求之色。

奥格尼斯有些意外，他侧头打量着莫瑞拉，思索片刻才点了下头。

莫瑞拉稚嫩的声音有些忐忑，“那我能跟您一起去吗？”

他说完以后眼睛四处瞟动，都不敢直视父亲，局促不安地等待答案——他从未离开过伊克雷尼，对于波多黎各海沟的另一边——那个海面上的世界，他充满了好奇。

“当然不——”奥格尼斯想也没想就拒绝了，然而话说到一半的时候，不经意瞟到了莫瑞拉的尾巴——深黑色、还未泛蓝的尾鳍，因为紧张反复磨蹭着地底——不知道为什么，奥格尼斯突然改变了主意。

他将说了一半的话顿住。他觉得自己一定吃错了什么药，脸上浮现出不情愿的挣扎表情，最后矜骄地抬了抬下巴，把两个字拉的老长，“就这一次。”

莫瑞拉原本已经垮下去的脸在听到父亲的话以后肉眼可见地变红了——因为兴奋。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像雾气被驱散了那么明朗，尾巴上的侧鳍和尾鳍也摆动起来，显示出他的开心。

奥格尼斯嫌弃地抿了抿嘴，以一种高贵的仪态伸出右手，“抓紧我的手，不要松开，不要远离我身边。”

兴奋的小人鱼立刻就想冲过来，但想起父亲的教诲和“永恒的荣耀”，他还是竭尽所能放慢速度，伸出白胖胖的小手放进父亲掌心。

奥格尼斯握住儿子的手，同样在身前划了三道，又不着痕迹的在莫瑞拉那一侧多加了一道，和缓地提醒道，“准备好。”

“随时可以，父亲。”莫瑞拉的喉咙里压抑着兴奋，他目不转睛地关注着父亲，在其身体动了的刹那，他也用力一摆尾部，父子二人一起消失在银白色的裂缝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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