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谁家郎,回车渡天津。看花东陌上,惊动洛阳人。”
卫陌拍着脑门,朝着身后的叔叔抗议起来:“你能不能别唱了。打进了洛阳,你都唱了二十遍了!”
洛阳城北的黄河渡口外,一条黄土夯实的半丈小道上,卫陌骑在骡子上靡靡不振,身后步行的叔叔卫凌却是精神抖擞。
“李太白写的这么好,这诗正配你小叔啊。”卫凌停下嗓子,跟在骡子后面,笑着对卫陌回道。
卫凌长得不错,二十六七岁年纪,一领青衣短打,看着怕有六尺高。星目剑眉,高瘦挺拔,肩上扛着一柄三尺宝剑,浑身散着一股子江湖客的洒脱豪放之气。
“你?呵。”卫陌也不与他争辩,用嗤笑表达对自己叔叔自吹自擂的不屑。
“哎哎哎,你这什么意思?是李太白写的不好?还是你叔叔长得不够俊?”
卫陌放下身子,趴在骡子上,听到肚子里五脏庙咕咕作响。
“嘿,你等着,今儿我非让你知道,什么叫‘白玉郎君’!”卫凌说罢,抬手捏住下唇,朝着迎面走来的一辆马车吹了一个悠长的哨子。
洛阳神京,本处天下至枢,挟崤渑之阻,当秦陇之襟喉。以致有人赞出“天下兴衰候于洛阳”之叹。而这货转八方以供神京的黄河渡口,更是车马往来,不曾断绝。
二人擦肩而过的马车,绣红悬羽,小巧花俏,看着便知道是哪家闺阁的行驾。四五个家仆打扮的护在中间,向着洛阳城方向行去。
卫凌本意是要逗一逗车内的小娘子,最好惹得人家掀帘相看。若那小娘子能低头娇羞一笑,就更让人满意了。
岂知车帘被猛地一掀,一个梳着丫鬟发式的小丫头探头望来。
卫凌只看到车帘一动,正失望着车里的小娘子性子毛躁,掀帘子动作太快,一点也不知道含蓄。却看到一个十来岁的小丫鬟从车里探出头对着自己大骂:
“哪来的登徒子!赶紧打死!”
话音刚落,那四五个家仆就拎着护身的短棒朝卫凌叔侄二人跑来。
卫陌听到卫凌的那声哨子,就直感觉到不妙。待听到一句“赶紧打死”,立马睁大双眼,二话不说抓紧缰绳,双腿一蹬骡腹,向前窜去。
待跑过一段距离,那群家仆的喝骂之声渐小,卫陌扭头朝身后看了眼。就见自家叔叔蹬着双腿紧紧跟在后头,脚力竟然不比自己身下的骡子差。
“你跑什么?怎么不留在后头让人家打死?”
“我这么风流俊朗的人物,可舍不得早死。不然还得拖累你扛着我回徐州老家,披麻戴孝。”卫凌在卫陌边上停下,弯腰双手撑着膝盖,大口的喘着气。
“不敢死你去调戏人家女眷做什么?”卫陌捂着肚子,只感觉这番跑路下来,肚子更忍不住了。
“嘿嘿,习惯了。一时没忍住。”卫凌也不觉害臊,直起腰嘿嘿一笑。
“你就是这么跑江湖的?做个登徒子,还是天天出去眠花问柳?”卫陌皱着眉头按着肚子,想起这一路伤心事,忍不住接着抱怨道:“怨不得我爹在家天天骂你。该!”
也不知道是惧怕自己的大哥,还是想到了别的什么,卫凌脸色一沉。转瞬间又换回嬉皮笑脸的模样,对卫陌说道:“行了行了。上回路过怀州那次,我也没少带你进去见世面啊。回去可不准打我报告。”
卫陌顿时涨红了脸,抖着手指着卫凌:“你别瞎说。明明是你非要扯着我去花楼,那晚我就一个人呆着,啥都没敢做。”
卫凌斜着眼撇着嘴,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你这话说出来,你是觉得是我信,还是你爹能信?”
这话自然是逗弄侄儿的,毕竟第二天付账的可是自己,花了多少银子,自己心里还是有数的。看卫陌那副急着跳脚要自证清白的窘迫模样,卫凌又哈哈大笑,一拍卫陌背心:
“饿了吧?听你这肚子。走,小叔带你去吃碗面。”说着,卫凌下巴一扬,示意前方渡口上的摊子。
一阵追赶奔跑,两人已经正式来到黄河渡口。往来人群交错,有担夫扛着货物上上下下,左右奔忙;有脚夫替外乡旅客挑着行李,指引道路;还有不少的壮妇,陪着自家当家的,就在这路边扎下或大或小的食摊,吆喝招呼着过往行人。
“你不是说没钱了么?”卫陌咽了下口水,忍不住肚子又响了一声。
“是没钱了啊。但没钱有没钱的吃法,有钱有有钱的潇洒。你跟着就是了。保证不仅能填饱肚子,还能让你有钱拿。”
“你要吃霸王饭!”卫陌立马拧头不肯,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转而一想,脱口而出:“不对,你是想去扮丐帮弟子,骗人面吃,还要骗钱!”
“你怎么会这么想?”卫凌纳闷的问。
卫陌却没有回他,反而一脸不忿:“我就不该跟你出这个门,一路上脸都丢尽了!”
“你这话说的,当初可是你求着我的。”
“可你在家说的天花乱坠,又是说去塞外杀马匪,又是去扬州堵杀手。我怎么知道出了门,你是一点脸都不要,凭白害我跟着丢份。”
“不然呢?你以为走江湖是什么?行侠仗义,惩奸除恶?杀两三个贪官污吏,送七八个红粉佳人?嘿,没点儿家底子傍身,免不了是要饿肚子的。少不得还得客串下绿林客,劫富济贫嘛。”
“你带我出门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嘿,哪来那么多废话。快跟我来就是。”卫凌可不啰嗦,伸手将卫陌从骡子上拉下来,伸手揽住对方脖子。
卫陌被叔叔压着脖子,腰也不自觉弯了下来。只是手里的仍旧紧紧抓着缰绳——骡子可不能丢,这是叔侄二人的全身家当。
路上行人怪异的看着他们:一个男子胳膊夹着一个半大小郎,那小郎手里又拉着一只骡子,三者前后拖曳,颇为滑稽。
“我跟你说,你要是过去再做什么丢脸的事,我宁可饿死也不会吃一口。”卫陌说着硬气话,心里却幻想着叔叔兜里还有那么两个钱,脚步也不自觉跟上卫凌。
卫凌也不顾四周行人的目光,掸眼朝四周一看,几个食摊坐的满满当当。突然看到路边有一个面摊的桌子上,坐着两个女子。一大一小,大的模样不过二十来岁,小的看着也不过十来岁模样。
初夏清晨,面摊上的热气缭绕,看不清对方面容。但只观身形,也是姿态绰约。
有十来个苦力人蹲在路边捧着碗,也没去和那两个女子争抢座位。除了那女子桌边斜靠着一条雪白银枪,更因为这渡口掌管货运往来的河帮孙大当家几日前放出话来,不许有人招惹这两位姑娘。
卫凌哪里晓得旁人的心思,一把将卫陌向前一带,推着他向前走过去。
“你别推我,慢点。”卫陌鼓着嘴抱怨。
“慢你个头,再慢没位子了。”卫凌伸手朝侄儿的头上一拍:“还不快点,今个儿不仅要带你吃顿饱的,弄点盘缠,恐怕还能替你说个媳妇!”
卫凌不顾卫陌的挣扎,一下又一下的推着侄儿前进。直推到那两个女子桌前,拍着卫陌肩膀,将他按坐在座上。
卫陌身后骡子怪叫一声,直让卫凌一拍脑袋:“忘了,还有你这畜生。”
说着抢过缰绳,拉着骡子来到路边,将它栓在一颗小树旁。
卫陌左右扫了眼,不敢多看,赶紧低下头,拱手说道:“打扰两位,还望行个方便,拼个桌子。”
“不行!”那娇小的少女甩着脑袋,一口拒绝。
看她不过十一二岁模样,明眸皓齿,面上脸蛋吹弹可破。梳着两个羊角辫子,摇起头来一甩一甩。只是语气刁蛮,想来也是家中娇惯出来的小娘子。
“怎么就不行?这摊子你家的啊?”卫凌系好骡子回到桌前,听到少女的话,一屁股坐到最后一张凳子上,对着店家喊道:“店家,来两碗面,大碗!”
店家回头应了一嗓,那少女却是不依了。伸手将筷子往桌子上一拍:
“不滚?信不信我叫人打死你。”
卫凌仰着下巴,斜眼扫了少女一眼:“不信。”
少女鼓着腮帮子,扭着身子朝那年长的女子叫道:“姨姨,快帮我打死这两个泼皮。”
那女子充耳不闻,依旧垂着头,用筷子挑着面送进嘴里。
“嘿嘿。看来你的人不牢靠啊。都不敢跟我动手的。”卫凌张嘴犯贱,还在不断挑逗着少女。
那少女见叫不动自家二姨,咬着牙怒视卫凌:“这渡口的孙当家知道吗?”
“知道、知道,我跟他熟得很。就这渡口我能横着走,你信不信?”
眼见搬出两个人都吓不住对方,少女握着粉拳往桌上一锤:“留下名号!”
“区区不才,白玉小郎君,东临卫家子,卫凌卫三郎是也。”卫凌朝少女双手抱拳,一脸正色。卫凌话刚说话,陡然变脸朝着卫陌骂道:“小崽子,你踹我干嘛。”
卫陌捂着额头,见叔叔把家门名姓都报给对方了,忍不住伸脚在桌子下踢了两下自家叔叔。就怕这两个女人跑到老家,把两人的事说给自己老爹听到。那时候,怕是少不了一顿毒打。
“你可知道我爹是谁?”少女瞪着月牙眼,狠声威胁。
“未请教?”
“我爹林文铮。”
卫凌心里明白,脸上却扮做一副惊讶的样子:“陈门第二子,西北林二爷?”
“你等着吧。等我爹来了,一定有你好看。”
卫凌低头一想,立马摆着头:“不对不对,林文铮是倒插门进的老秦家。十几年了都没迈出过家门,最守夫道。为何你跟着你爹姓林而不姓秦?你不是他女儿。”
“你怎么知道我姓林?”少女眼睛大瞪,脑子一转,破口大骂:“我当是谁,原来就是你们两个赖皮货,害我们在这干等了好几日!”
话音未落,就见卫陌左手边坐着的女人,扬手飞出一支筷子,打在卫凌的下巴上。
卫凌没防备,中了一招,只痛的低头捂着下巴。
“去当他面说。”那女人抬起头看着卫凌,冷冷说道。
卫陌关心的看看叔叔,又转头向那女子看去。却不妨突然看花了眼。
正见她鹅卵脸型,肤若凝脂,一双眼眸如星灿;琼鼻之下,双唇紧抿,沾着一丝面汤,被阳光照来,熠熠闪光;那额下生着两道寻常男子也没有的剑眉,直而细长,贴向云鬓。
腰颈直挺,配着一身素白贴身的男装,举止英姿飒沓,毫无扭捏之气。浑身透着一股冷冽而难以亲近的气息。
卫陌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声音:不似凡间人。
“小无赖,看够了没!”林逾蓝见卫陌眼神轻薄,伸手指着卫陌骂道。
卫陌脸色一窘,连忙低下头。白衣女子微微转过头,扫了一眼少女,就见林逾蓝仿佛泄了气一般放低音量告状:“姨,这是个无赖。”
“坐好。”女子淡淡的吩咐。
“坐什么坐?秦二娘,这么狠手,我不疼啊?”卫凌捂着下巴龇牙咧嘴,向对面的女子抱怨。
“嘴贱。”秦二娘抬手又抽了支筷子,继续低头吃面。
一边的店家端着两碗汤饼来到桌前,有些责怪的对卫凌说:“客人可别闹事啊。”
这黄河渡口往来人口不知凡几,像卫凌这般带着刀剑的江湖客也不在少数。不过这渡口南北两岸,自有几个豪奢人物镇着。虽收着底层劳力们辛苦奔波的份子钱,但也确实保护他们不受人欺,不被克扣工钱。
店家自有这渡口的牌面罩着,倒也不怵卫凌这样的江湖客。
“晓得晓得,打闹而已。”卫凌挥挥手,驱走店家,抽双筷子就抱起大碗。
林逾蓝按捺着坐下。看到卫凌的吃相,忍不住斜着眼透出鄙夷的神色。可惜脸色没挂多久,就渐渐变成了惊讶。
这是猪啊!自己拿着筷子一口还没吃,这卫凌就已经两口吃完,捧起碗连汤都灌进去了。
卫凌放下碗,重重的喘了口粗气,抬起袖子往嘴上一抹。抱拳向秦二娘说道:
“出门不便,盘缠用光了,还请帮忙包罗一下。”
说完,伸手一圈自己和卫陌向对方示意。
卫陌原本挑着筷子,闷头闷脑想着叔叔和这个女人是什么关系。貌似是认识的?
一边想一边忍着饿,细气地挑着面吃,免得吃的太狼吞,在两个女人面前丢了脸。待听到叔叔的话,一口面饼卡在喉咙里,忍不住扭头向着一边咳起来。
这就是,他带自己来吃面的底气?
你就是真没钱了,也好意思张这个嘴?哪怕骡子卖了,也不能跟人家两个女人说这话啊。
林逾蓝嫌恶的看了眼狼狈的卫陌,转头嘲讽卫凌来:
“大老爷们,出门吃碗面都没钱。真好意思。”
卫陌听到这话说,臊的一口饼呛在嘴里,吞不下吐不出,眨巴着眼睛看着自家叔叔。就在他还没反应过来时,听到手边一道清冷的声音应下:“行。”
“既如此,不如再借些钱,用作盘缠。”卫凌语不惊人死不休。对面女子终于抬起了头,冷清的声音也再度响起:“有借无还,不借。”
“啪!”卫凌拍桌而起,“我卫某人堂堂大丈夫,岂会失信于人,必然有借有偿。现在只是一时落魄,你便如此不给面子,难道是信不过我卫凌卫三郎的名头?若真是如此,可别怪在下失礼,用强了!”
话音刚落,卫凌挺身而起,左手摸到腰间剑鞘机扩处,右手按紧剑柄,剑刃微微拔出三分。
少年只觉这么一会,完全摸不着头脑。但看叔叔咬牙瞪眼,一脸严肃不似作伪,赶紧扔了碗筷,伸手抱住卫凌右臂。“叔叔,绿林故事咱们只是开开玩笑,可不能真做了瓦岗豪杰!”
卫凌却是毫不理会,腰跨用力,右臂一抬一推,便将侄儿摔在地上。腰上宝剑,更多拔出了两寸。浑身慑人杀气,笼罩对面那不似凡间的美人。
女子却是放下筷子,默默将右手收到桌下。是想拿长枪,还是拿那柄一掌长的小刀?
对面座位上的少女不为所动,气鼓鼓的瞪着地上的少年。右手拿着筷子放在桌上,左手叉在腰间。只是她的腰间,似乎还悬着一把短剑?
食客们见有人动武,瞬间四下哄散,远远围成一圈。只留下桌前的两男两女各自相持。
眼见卫凌耷拉着眼皮,双眼冒出寒光,一身杀意外放,让人不敢直视。直到此刻,瘫坐在地上的少年才相信,自家叔叔与自己说的那些杀人经历,恐怕真的不是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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