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门内街边小店,店主房间内,朱汉旌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梦中,朱汉旌在无边无尽的黑暗中奋力挣扎跋涉,脚下全都是尸体。这些尸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还有初生的婴儿,全都看不清面孔。他们或者趴在地上,或者仰天倒地,或者蜷缩而死……绵延不断。朱汉旌竭力避免踩在尸体上,可脚下都是尸体,哪里回避得了?他抬头想要找一个出路,可四周茫茫暗夜,无星无月,没有方向,苍穹之上只有一个冰冷生硬的声音在呼喊:“你不成的,你不成的!东南地陷,伏尸百万,谁也救不了!”
朱汉旌奋力朝天怒吼:“贼老天,你穿越我过来,不就是要给他们一个机会吗?”
苍穹之上,那个声音还在冰冷发话:“死了心吧!你挽回不了,天道轮回,地陷东南,万劫不复!”
朱汉旌冷笑道:“管你是谁的老天?我就是中华男儿!地陷进去独身挡,天塌下来只手擎!你等着看我把东南给填平了!”
苍穹之上,那个声音絮絮叨叨说道:“你不成的,你不成的……”
朱汉旌已经不理会它了。他只是想着:如何救东南?如何救东南?擒了方腊,还要扑灭这数十州县的乱事。一切还必须快!不迅速扑灭乱事,西军南下,二次劫掠江南,人人都赚得钵满盆满,可江南就此元气大伤!
朱汉旌越想越是焦虑,就在愤然的“我能成”的呼喊中醒过来。
朱汉旌这几声呼喊几乎是竭尽全力从肺里面喷出来的,震得屋内嗡嗡作响。伺候他的一个医士正坐在床边,小鸡啄米式地打盹,听到他出声呼喊,吓得从椅子上跌落下来,继而又跳起欢呼:“将主醒了,将主醒了!”
很快就有更多医士推门进来,把这个小屋子挤得满满当当,七八只手争相要给他号脉,很快又是三四碗加药的热粥要给他灌下。
朱汉旌很尴尬地说:“能不能让我先上个厕所?”
这些医士倒不缺乏有真才实学者,有人就小心翼翼交待道:“将主,大小解时,须得注意有无异常。”
在朱汉旌便后,这些医士还不嫌脏,端着马桶去外面看了。看过之后,人人都是欣喜:“将主,两便无恙。”
朱汉旌心中涌起一阵感动。这些医士看起来懂得伤员容易血尿、血便,诊病不忌讳脏臭,这份敬业与专业水平,在当时已经是了不起了。可若是自己真的尿血了,以当时的医学技术,多数时候还真的没有办法!只能说下次还得穿着双层铠甲,厚实一些总多一些生存概率!
便后,朱汉旌被灌了一肚子热粥。热粥下去,血糖快速上升,人十分舒服,手脚暖和,精神也来了。
朱汉旌喝粥时,医士们七嘴八舌汇报了伤亡与自己得知的战况:大军攻入城门之后,乱军的抵抗很快瓦解,官军围困了州衙,据说是方百花亲自入内,劝说方腊接受招安。如今城内大局已定,官军多数在修整了。伤员不多,轻重伤也就是两百多人。自有医官李冉带人照顾,将主不需劳心。
倒是医官李冉怕将主有一个万一,安排了专人来照顾,另有七个人在左近照顾其他伤员。
朱汉旌就在附近安置点慰问了伤员。伤者都是在城门争夺战中与乱军反复争夺伤损的,多数是高坠伤、刀枪伤、钝器伤……
天气寒冷,医术落后,多数重伤者已经不治身故。朱汉旌一一拉着死者的手,大声在他们身边,安慰说:“安心去了!家属自有抚恤,老少无忧!日后会给你们设置牌位,每年清明,祭祀不断!”
上官如此优抚手下,伤者闻之动容。
伤者中有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兵,还强撑着在医士帮助下站起来,抱拳行了一礼,慨然说道:“俺原本是两浙路驻泊禁军中的军汉,使钱脱了军籍。王子平乱杭州,让俺家几十口得活!新近听得王子要出兵平乱,俺有耍弄石砲的本事,便自荐从了军!”
朱汉旌想起来了,是有一台石砲,威力也有限,射程有限,为了效果还得逼近到城墙上弩弓射程之内发射,幸亏方腊乱军没有几个人会使用弩弓,否则这仅有的一门石砲怕是危险了。
朱汉旌点头嘉许,说道:“此番攻城,你也出力不少。姓甚名谁?为何受伤?”
那个老兵咧开大嘴一笑,不以为然地回答道:“城头流矢伤着两处,入肉甚浅,医士割开,取了箭头,歇几日便万安的。哦,小民姓洪,贱名二狗子。”
朱汉旌点头:“记下来,洪二狗子,会用石砲。且好好养伤,日后与你有大用!”
朱汉旌挨个儿慰问伤兵时,有传令兵曹上匆匆来报:“诸位大都头有请王子,睦州州衙议事!”
有人牵来骏马,朱汉旌扳鞍上马,传令兵曹上匆匆跑在前引路,朱汉旌策马在后快走。一路行来,沿途多数是乱军尸体。这些尸体多数像是被踩踏而死,少数明显是被兵刃所伤,此时还散落在沿途街道上,无人来收拾。天气甚为寒冷,这些尸体脸上还被冻上一层冰霜,看起来很快面目更加狰狞可怖。沿途也有不少房舍过了火,多数显然是之前乱军入城时被焚毁,此时已经落满雪霜,烧得焦黑的房梁斜斜地指向苍天,似乎在控诉着乱军的暴行。少数房舍是在昨日乱战中被焚,废墟中还有余烟袅袅,间或一两个平民模样的老翁老妇坐在废墟中,浑浊的老眼无神,凄厉的面容已经凝固,甚至让朱汉旌觉得他们早就被冻死了。
距离州衙还远的时候,朱汉旌已经看到州衙门口跪迎的降人挤挤挨挨地排出去很大一片,估摸着有数百人。这些人多数不穿外衣,估计是脱掉了原来的黄袍等官府,还一时找不到衣服,就在大冷天里被押解出来,跪在路口。领头的一个黑胖子远远地就大声拜倒在尘埃中,大声哀告:“青溪方腊,接受招安!青溪方腊,接受招安!”其后一大堆的降人纷乱跟着叫嚷:“青溪县某某人,接受招安!”这些声音杂乱,朱汉旌听不清楚,只知道他们都是方腊心腹了。
朱汉旌路过,看见在一旁看管降人的孙大哥、方百花等几个头领,也不下马,只是挥手吩咐一声:“各位都头!随我进州衙,州衙里面说话。”
方百花脸色有所犹豫,朱汉旌看在眼中,低声喝了一句:“跟上!”
方百花平素习惯了朱汉旌和颜悦色,听他这一喝,心头一凛,赶紧快步跟上。
朱汉旌骑马直到州衙大门前,抬头一看,脸色难看,说道:“白纸贴匾额上写的‘皇宫’?方腊这土皇帝如此的荒唐!唱大戏都比他讲究!”
左右这才注意到这睦州州衙衙门匾额被乱军糊上一层白纸,白纸上有两个大黑字:“皇宫”。
相师李冉着着实实吃了一惊,冷汗瞬时就从后背上涔涔而下。李冉作为幕僚,昨日夺城之战时候躲在中军中,不敢向前。等到大军平定城内乱军之后,才有人连夜出城来请他入城接管衙署,整理公文。他今日凌晨才入城,当时衙署门前灯火不全,他疲惫也没有注意到,铸下如此大错!这要是朱汉旌没有发现,一头进了伪皇宫,日后朝廷还真有御史能参朱汉旌一本,参他一个“心怀叵测”的大罪名!
大都头张松本是一个屠户,不知道规矩,没心没肺地笑起来:“哎呦,这直娘贼的,纸糊的‘皇宫’!岂不是和唱戏的一般?”
那朱汉旌确实脸色阴郁,刚要发话,相师李冉已经喝道:“快快来人,将这纸糊的伪皇宫揭开!拨乱反正,还州衙本来面目!”
话音未落,早有孙大哥灵猴一般攀着支柱斗拱而上,轻轻巧巧攀到匾额边,伸手将那层写着“皇宫”的白纸揭下。
朱汉旌这才点点头,心中暗想:还好没有直接入内,否则传到是那群士大夫耳朵中,我就被扣上僭越谋反的帽子了!
门口早有亲兵把门,有人上前要给朱汉旌牵马坠蹬。朱汉旌摆手道:“使不得,哪里能踩着人下马?”
朱汉旌自己甩蹬下马,紧一紧身上的披风,大步走了进去。
睦州城池小,州衙更比杭州州衙小了许多。朱汉旌走进去的时候,州衙之内尚且来不及收拾,一地狼藉,更显得场地狭促。
朱汉旌也不计较,走入大堂,自己扶起歪倒的椅子,大马金刀地坐好,招呼道:“本王子有些心里话,得说给诸位听。”
众将快速自寻位置,匆匆忙忙在大堂两侧站定,乱纷纷各自拱手对着朱汉旌道:“听令!”
朱汉旌严肃说道:“方腊接受招安,江南大乱大局已定。如今首要军务,当是向后传递军报,禀告朝廷,无须再派西军南下。免得西军来祸害江南。其次,当是快速招降各地乱军,能兵不血刃收复其余州县最好!已经死了太多人了,让江南少死些人,少受些苦!其中有几个不肯被招安的,再分派大军剿灭。方腊手下将领要分头派出去传令。降卒收起来干活,修葺房屋、掩埋尸体、修路造桥……都不能轻纵了。城中受灾民众需要安抚,特别是女娘,被劫掠的女娘都需要解救出来。有些女娘无家可归或者不愿意归家的,都收在军中,日后好好安置,或指派给军士,或收入尼姑庵,总之,不可使之流离失所。”
朱汉旌说道这里,声音有些呜咽:“太惨了……这一场战乱下来,要死多少个女娘……”
朱汉旌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才平复了心情,继续说道:“还有些死了父母的孤儿,收起来吧。让这些女娘来照顾,有孩子,免得这些女娘想不开!这些孩子由我军负责养大,今后若是有同袍战死,也将这些孤儿过继给他们,免得他们绝了后!”
这话说得在场都头们人人点头。
张松是一个大嘴巴,直着嗓子就说道:“俺也是一个老光棍,还没有后,要是死了,老娘搂着一大堆卖命钱也只能伤心。若是上官体恤,过继一个孤儿给俺,俺娘也有一个盼头啊!”
吴路生也是点头,着急上火地说道:“俺是一个贩卖私盐的,也睡过不少的寡妇,可就没有一个儿子!为这个,俺爹娘可没有少伤心!大帅,什么时候也给俺安排一个?以后覆盆打瓦,抱神位打幡子,全指望他了!”
朱汉旌既好气又好笑,挥手说道:“都还还没有死呢!这么抢着继绝嗣干嘛?滚!”
张松嬉皮笑脸道:“军汉么,今日不知明日事!”
吴路生倒是突然想起什么也似的,转头问李冉:“李神棍,算算俺还能活多久?”
李冉摇着手笑骂道:“滚出去!你能活到封爵封国!距死早着呢!”
朱汉旌摆着手,喝骂道:“说正事呢。都出去,把方腊押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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