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子信喟然长叹,坦然相告:“实不相瞒,为师可能时日无多了……前几日汝等所见之人,来者不善,名为拜谒请造新历,实则不外乎为觊觎吾多年所获,为帝位之争而已,根本不是为了天下苍生,为师毕生心血又岂容其任意糟蹋!”
忠尧攥紧了拳头,斩钉截铁地说道:“师父不必忧虑,有徒儿在,若这些贼人敢来巧取豪夺,伤及无辜,徒儿必替天行道,取了他们狗命!”
“你还年轻,来使只是不值一提的爪牙喽啰,背后的主人权势滔天,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为师不想你卷入此等庙堂是非。”
“庙堂是非?”忠尧一脸惊愕。
“是的,来者其实分属两方阵营,一方想请为师出山重新执掌司天监,教授二皇子,供职翰林学士院,再以夜观天象星斗之名,牵强附会些祥瑞或天变,呵呵,实为助其谋逆。”
忠尧不由失声惊呼:“啊?!”
“你可熟知太白蚀昴——秦将白起之死?”余子信正色道。
“秦将白起?”忠尧愕然,“就是那个坑杀赵军四十万的名将白起?”
“是的。”余子信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你可知他因何而死?”
“徒儿不知,愿闻其详。”忠尧拱手道。
余子信神色穆然道:“战国时,秦王兴兵伐赵,大将白起奉命出征,于长平之战中坑杀赵军四十万,射杀了纸上谈兵的赵军主帅赵括。正当白起准备乘胜追击、一举消灭赵国之时,出现了太白星侵入昴宿的天象。
对于此天象,秦国朝中两派观点交锋,一派依据正统的星占论认为,太白是天之将军,主秦国,昴是赵国的分野,金星犯昴是上天助秦灭赵之吉兆。另一派则辩称,天之将军出现在赵国的分野,预示天之将军助赵,对秦军不利,理应撤兵。同一个天象,却能够做出两种截然相反的预测,星占术之左右逢源可见一斑。
此时,秦王顾虑重重,其最担忧的并非能否灭赵,而是惧怕白起功高震主,思前想后,最终顺从了议和撤兵的意见,然后又找了个理由杀了白起。天国历史上利用天象借刀杀人的事情数不胜数,白起就死在了‘太白蚀昴’这个天象上。”
“原来师父是不愿同流合污,成为这样被人借用的屠刀。”忠尧恍然大悟,忿忿然道,“如此说来,这些其实都是乱臣贼子,实在不行,杀之而后快!”
“徒儿有所不知,当朝大官家年事渐高,身体抱恙,外戚专权,南宫世家权倾朝野,号令之下,莫敢不从。”余子信说着,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南宫世家?”忠尧一愣。
“嗯,”余子信颔首,细细道来,“南宫世家的二女儿南宫素秋为当今圣上最受宠的皇贵妃,长子南宫羽官拜正一品上柱国大将军,封镇国公,满朝文武都要忌他三分。南宫素秋生二皇子榆衡,皇后柳婼翾(ruò xuān)生太子榆靖,双方为了帝位继承明争暗斗,剑拔弩张,无所不用其极;当然,同时也大肆收买人心。”
“因此,另一方自然便是太子一方,太子不断遣人游说,期望师父出任太子太傅、大学士?”忠尧问道,随后陷入了沉默,半晌不语。
余子信苦笑着点了点头,说道:“无论如何抉择,皆是进退维谷左右为难。老夫垂暮,早已辞官归隐,东山高卧,淡泊荣辱,逸世凌虚,功名利禄不过是浮华烟云而已,与恒常天道相比,芸芸众生若沧海一粟,渺小如尘,为师多年前便已专注学问,不问世事了。
此次已然抱定必死之心,断不会出山了。”
“师父!……”忠尧失声叫了出来。
听完师父的一番肺腑之言,忠尧感慨不已,余子信的形象在他心中忽然高大了许多。他想说一些宽慰的话,却不知一时从何说起。
余子信看出了他的心思,微微一笑,神色从容坦荡:“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勿须为我忧伤,生与死,犹如白与黑,阴与阳,交替往复,螺旋而行。
生如夏花之绚烂,死若秋叶之静美,故去不过是复归天地而已。生命即使只存在过惊鸿一瞬,只要合乎天道顺应人道,作出正确的选择与努力,也可以成为刹那间的永恒。”
言毕,师父左手摊开,青烟散去后一片新鲜的竹简飘起,掌心生出一团赤色小火烘烤,不一会儿空白竹简出水如汗,此时,余子信缓缓说道:“此乃‘杀青’,亦称‘汗青’,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事毕,将烘烤过的竹简递与忠尧,语重心长告之,“人生靠自己书写。”
忠尧左手接过炙烤过的竹简,手中感觉到一丝温暖,伸出右手轻轻拭去竹简上的水雾,心中琢磨着师父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余子信将左手搭在忠尧肩上,忠尧抬起头来,望着自己这位相识不久的师父,只见其神色肃然,正色道:“明日辰时初刻再来此处,我们一起去个地方。不过,要有心理准备,明日之学枯燥更甚,且内容繁杂,须静神守心,细细琢磨,饶是如此,也颇为损耗精气神元。”
此时无声胜有声,忠尧默默地点了点头,不禁心潮起伏,思绪万千。想到不久之后,师父便可能故去,心里像打翻了的五味瓶一样,很不是滋味。
余子信的目光真挚而恳切,眸子中闪动着奕奕神采,似乎对自己充满了期待。
可是,自己是否真的能担得起“传承绝学”这份重任?会辜负这样的殷切期望吗?
忠尧不敢多想。
他认真思考了自己的境地,似乎什么也没有,没有背景,没有富贵,没有功名……,有的只是竭尽所能誓死守护传承的一份决心和勇气。
可是,他不甘心,不愿浑浑噩噩,整日不学无术,花天酒地,得过且过,做一名不肖子孙。
从小他便诵背“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既然来这个世间走了一遭,便要燃烧自己,照亮周遭,温暖世间,——哪怕最终只能成为一星摇曳的灯火,也毅然决然,一往无前。
想到这里,他什么也没说,以坚毅的目光回应余子信,努力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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