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时分,本来应当一片繁忙的安贫郡却是一片狼藉,子午道上散落各种锅碗瓢盆。北门外,地上同样一片狼藉,蝗虫尸横遍野,叶心与张石领着安贫郡中愿意出力的青壮汉子,拍死了最后一网的蝗虫,擦了擦额头的汗,大家伙皆是欢天喜地,毕竟人定胜天嘛。
唯有叶心看着北方,神色凝重,虽说这一地尸体一片狼藉,安贫郡上下以人力消灭了不少蝗虫,可先前蝗群过境遮天蔽日,叶心甚至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可万万没想到这次蝗灾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先不说这次的蝗群能不能一个早上清理干净,能够清理干净固然是好事,可怕就怕在没有清理干净,一路往北,后果不堪设想。
一旁的张石看着脸色凝重的叶心,走上前去拍了拍他肩膀,笑道:“此次蝗灾虽然声势浩大,清理起来却轻松,这不是好事么?
而且如今春分未至,还不是下田插秧的时节,说不定这群蝗虫寻思着我们安贫郡无庄稼可吃,便往别处跑去了......”说到此处,张石笑容开始凝固。
叶心右手握拳,放在腹前,对着张石道:“此事还当上报朝廷,传人去送加急信件,越快越好,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伸手拿过一支扫帚,卷起长衫与安贫郡中的青壮汉子一起将遍地蝗虫的尸体打扫干净。
张石看着弯腰打扫,时不时和百姓们有说有笑的长衫背影,神色落寞,叹了口气:“终究不如你啊。”
杜府内,装束奇异的外乡汉子坐在椅子上,眯着眼睛,左手食指轻轻敲着桌面。
对于蝗群全军覆没一事并不感到奇怪,毕竟那个牵着鸭子的老不死修为比自己还要高上一些。当初他以一手撒豆成兵的仙术将沙子变作蝗虫,除了侦查这位牵着鸭子的老道是否来到安贫郡之外,其实还有另外一层用意。
汉子拍了拍衣袍,站起身来,不再去想这些糟心事,隔空取出那对黑白相间的阴阳球,左手负后,右手盘着,一脚跨过房门。
杜奕端起茶碗,刚掀开茶盖,深吸了一口茶香,还没等喝进一口,便看到这位外乡神仙往外走去,便赶紧放下茶碗,不解问道:“老神仙要去何处?”
汉子盘着阴阳球,头也没回地说道:“给你儿子治病。”
听闻此言,杜奕喜出望外,大步走出房门,一脸谄媚地笑道:“老神仙若是能治好我儿子的病,银子有的是。”这话刚说出口,杜奕便后悔万分,狠狠的扇了自己两巴掌,笑道:“你看看我,又不会说话了,老神仙岂是那贪图黄白之物的俗世中人?”
杜奕哈着腰,见到那外乡汉子没有说话,便笑得更加谄媚,摊开手掌指向自己儿子的房间,说道:“来,老神仙这边请。”
走到一半路过台阶的时候,杜奕看着那些台阶愤愤道:“老神仙小心台阶,这些个台阶真是该死,回头我就让人给它卸了。”
对于杜奕的喋喋不休,这位外乡汉子倒也是好脾气,置若罔闻,只是盘着手中的阴阳球。
两人一路来到忘尘居,门外有一位佣人守候着。佣人推开房门,一股熏香味扑面而来。
在这杜家悉数家丁出门寻找那尾龙门鲤之时,仍是有一位佣人时时候在忘尘居,为的便是能够在房间烈阳香燃尽之时,能够及时燃上新的熏香,归根结底还是为了能够减轻杜忘尘这根独苗的苦楚,早有传闻这位笑面虎尤其爱子,可见一斑。
进到房间之后,这位外乡汉子也没有给杜忘尘把脉,只是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个罐子。期间一直与外乡汉子相处的杜奕对此神仙手段早已见怪不怪,倒是房门外的佣人一脸新奇,伸长脖子往房间里看去,想要看个一清二楚,没想到给杜奕瞪了一眼,霎时间汗如雨下。
床上躺着的孩子仿佛仍在熟睡,眉头紧皱着,没没见此,杜奕都是心中一阵疼,走上前去给孩子掖好被角。回头看着外乡汉子道:“老神仙,如何,我的儿子......”
外乡汉子取出一个白色小瓷钵,打开盖子,一股黑气缓缓冒出,里面竟是一条通体雪白,却散发着黑气的大白虫子,不停的蠕动,看的杜奕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汉子双指夹着虫子,放在杜忘尘头顶,只见这只白色虫子不停地往杜忘尘头发深处钻去,最后不见了身形,只剩下头顶一缕黑烟袅袅而上,约莫一柱香之后才缓缓散去。
期间杜奕心中大苦,却是没有看见那阵黑烟,这种虫子一看就不像是好东西,只是有苦难言,按照这位老神仙自己的说法,他并非什么正派人物,但是话说回来,要是这位老神仙存心想害自己儿子,自己这凡夫俗子在神仙面前不过一个屁的事,拦也拦不住,只希望是福不是祸。
看穿杜奕心思的汉子促狭道:“我若是存心想害你们父子,用得着这般大费周章?”说罢便取出一个黑色小瓷钵,递给杜奕,继而说道:“这是我独门秘术,叫阴阳蛊,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让人互换精血,便是与你说透你也不会明白。阳蛊已经给你儿子种下,这盆里面的是阴蛊,你寻找时机,种在那叶天正身上,一旬过后,你儿子自能够下床走路。”
杜奕懵懵懂懂地接过黑色瓷钵,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可是对于那肉乎乎的虫子,心里头仍是有些膈应的慌,当下问道:“老神仙,这玩意会不会有毒?为何老神仙不亲自去给那叶天正种下虫子。”
汉子转身,一脚迈出门槛,坐在台阶上,看着蔚蓝的天空,解释道:“如今的形势,我不太方便露面。”还有一个问题直接省略而过。
杜奕一手捧着小瓷钵,一手抹了抹脸,笑道:“总而言之,只要将这玩意种在叶心儿子身上即可对吧?那这事好办,这年头来,在安贫郡做的坏勾当,我杜奕认第二,没有人敢认第一。”
在一旁低着头的佣人如芒在背,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心想你这笑面虎还挺有自知之明。
此间事了,安贫郡上下都仿佛做了一个梦一般,明明清晨时分,蝗群仍是来势汹汹,可如今确实一只也见不着了。
总体来说安贫郡损失并不大,唯一有所损失的,应当是安贫郡南边包括清泉山的数十座大山,几乎被蝗群啃得一干二净,尤其是清泉山,竟是一丁点儿绿色都没有剩下,只有山顶的清泉寺光秃秃的伫立着,很是滑稽。见到此情此景,张石也是顾不得读书人风范,一手指着清泉山,一手捂着肚子,差点没笑出眼泪,“这下倒好,清泉山秃驴庙,名副其实。”
安贫郡再度归于繁忙,仿佛今早蝗灾并未发生一般。这也无可厚非,毕竟民以食为天,别说蝗灾已平,就算是蝗灾未平那又如何,生活不也还得继续?
通江桥上,叶天正丢下铜板虔诚许完愿后,便是趴在栏杆上,看向街口拐角处。
此时街口拐角有位黝黑的男孩,正小心翼翼地提着水桶摇摇晃晃地走来,孩子这么瘦弱,水桶这么大,免不了会洒些水出来,黝黑男孩有些苦恼,洒出来的水越多,他需要来回跑动的次数也就越多。
看见丁一提着水走来,叶天正笑着迎上前去,帮着丁一提水桶,两人相视一笑。
叶天正知道丁一会来打水,因为今天早上蝗灾缘故。
丁一知道叶天正会来帮忙,因为叶天正为人总是犹如初阳。
两个孩子间的友谊,简单,却心有灵犀。
正当两个孩子提着水桶往桥上走去时,迎面走来一个虎背熊腰的汉子,神色匆匆,大步流星,穿着平常富家翁所穿样式的锦衣。
兴许是这位富家翁有什么紧要事情,走得比较匆忙,便是和两个孩子撞在了一起,两个孩子的体魄哪里比得上这个虎背熊腰的汉子,自然是被撞倒在地,手中水桶也是飞洒而出,洒向了那虎背熊腰的汉子,一身锦衣全然湿透。
两个孩子坐在地上,揉着脑袋,叶天正看见那一身湿透的汉子,急忙起身道歉。待得头上疼痛减缓一些,丁一定睛一看,顿时起了一身冷汗,这位锦衣汉子,正就是那安贫郡臭名昭著的笑面虎杜奕。
关于杜奕的传闻,丁一和叶天正自是听得不少,尤其是丁一,他爹丁时是出了名的憨厚汉子,可就是这么一位憨厚的老实人,每次在路上见着杜奕,待杜奕走过之后,都会是一脸踩着狗屎的神情,将鞋底板在路上使劲蹭蹭。
浑身湿透的杜奕全然不在乎,看见叶天正赔礼道歉,伸手摸了摸叶天正的脑袋,反而爽朗一笑,称赞道:“不愧是郡守之子,知书达礼,我杜奕是个粗人,可教不出这么好的儿子。”
叶天正固然知道这是客气话,可这话说得这般直白,令得叶天正一阵赧颜。冲着杜奕腼腆笑了笑,道:“杜叔叔缪赞了。”
丁一左右琢磨着这话,总感觉这厮笑里藏刀,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一时间神色有些失落,心想:“是该多读些书。”其实这个心思不在读书上面的黝黑男孩并不知道有句话叫书到用时方恨少。
正当丁一苦恼的时候,从小就眼尖的丁一便无意间看见,杜奕摸着叶天正的那只手掌,隐隐间有一缕缕黑烟袅袅而上。
他揉了揉眼睛,站起身来,想要上前一探究竟,杜奕却是放下手掌,越过叶天正,将一袋银子递给了黝黑男孩。
杜奕伸手想摸摸这位黝黑男孩的头,却被他躲闪开来,看着一脸警惕的黝黑男孩,这位笑面虎笑了笑,道:“此事本就是我有错在先,不小心撞到了你们俩孩子,我早有听闻你家家道中落,日子过得很是辛苦,这点银子就当是我给你赔罪,也当我于你结一桩善缘,同时也是为我杜家积点阴德。”
丁一将信将疑,却并没有收下银子,他家固然家徒四壁,可是他爹从小便教导他,男子汉顶天立地,当有骨气,哪怕再穷,也不能去接那蹴来之食。
看着丁一并没有伸手去接下那袋银子,杜奕也就收了回去,看着两位孩子笑着。两位孩子其实心里面有些发毛,这个笑面虎越是笑着,就越让人觉得没啥好事。
结果出乎两位孩子意料的是,这位臭名昭著的笑面虎并未对两位孩子发难,对此只是一笑了之,拖着湿透的锦衣走了,同时地上留下一长串水渍。
对此丁一很是纳闷,难不成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个笑面虎这么好说话。叶天正却不是这么想,在他看来,兴许是这位笑面虎真心打算改邪归正了,所以才会这般与人为善。
对于叶天正的天真想法,丁一却是摇了摇头,拍着叶天正肩膀,老气横秋地说道:“你啊,还是太年轻,经历的事情太少了,所以才会这么觉得。”
不过这其实也怪不得叶天正,毕竟叶心是安贫郡郡守,即便是为官清廉,家境算不得殷实,却也是不会愁吃愁穿,丁一不同,丁一自幼便是在市井之中跌怕滚打长大的,便是看过不少人间百态,自然心思会比在象牙塔中长大的叶天正要成熟的多。
说罢,这个黝黑男孩似乎是想起什么,大步上前,仔细地盯着叶天正的头顶,看了半天却没有看出什么异样,看到最后居然是上前动手翻找,拨开叶天正的头发仔细寻找,对此叶天正一脸疑惑,刚想问出点什么,丁一却是摇了摇头,说啥事儿没有,心想估摸着会不会是自己没吃早餐的缘故,眼花看错了?
叶天正看着丁一笑了笑,在这个天真的小男孩看来,每个人心中或多或少都有一些秘密,如果丁一不愿意说,那他就不会强求。
虽然水桶里的水洒了,可是两个孩子却没有因此感到懊恼,于是便重整旗鼓,,往城南边的那口水井走去。
兴许是今天不用去学塾上课,孩子心性使然,于是两个孩子便一下子将刚才的小插曲忘于脑后,一路上有说有笑,走的很是悠闲,互相说着近些天来道听途说的趣闻。
街口拐角处的杜奕看着这一幕,叹了口气,拧干了衣袍一角的水分,心想若是自己儿子没有得这种怪病,兴许也能像他们一般这么悠然自得吧,希望这个老神仙真能治好自己儿子的病。
只听见这位笑面虎喃喃道:“是该积点阴德。”
一旁的路人听闻,吓了一跳,哟呵,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先是今早的蝗群过境,而后又是这笑面虎的想改过自新?这是天要塌了?
杜奕看见周围路人怪异的眼神,白了一眼,没好气道:“看看看,我是你爹?”说罢便是骂骂咧咧地转身离去,留下了面面相觑的路人。
相比起之前的杜奕,着实是变化不少,虽说仍是骂骂咧咧,但好在没有动手打人,若是之前,这个笑面虎便是是笑着动手,打得人生活不能自理了。
两位孩子打完了水,回到丁一家中。宅子破破烂烂,门扉上的贴上了崭新的红纸门神,两边的春联写着一行龙飞凤舞的草书:“丰年飞瑞雪,盛世迎新春。”
估摸着应当是丁一口中那位不着调的大伯亲手所写,人品如何有待商榷,可这个字写得着实有灵气,叶天正在叶心熏陶下见过不少大家字体,单论这副春联笔力遒劲的程度,能出其右的应当也就只有两人的先生,那位中年儒生了。
进了宅子,两人将水倒入水缸之中,丁一家宅子虽说破旧,却是被打扫得一尘不染,很多物件都只是旧,却并无灰尘,不难看出这一家子虽说日子过得很是清贫,但胜在丁一父母对生活的热爱。
叶天正顺着望去,丁一的大伯似乎不在家中,至于丁一的父母,在这个最繁忙的时候,自然是在临近夔江的码头处打着短工。
丁一叹了口气,前些天自己的这位大伯踩了狗屎运,在城郊捡到一件宝贝,换了好几两银子,这会估摸着在那个地儿风花雪月呢。
其实若不是因为自己这位大伯,凭着自己爹娘那吃苦耐劳的性子,不说如何大富大贵,起码日子过的不会这般清贫,更不会吃了上顿愁下顿。
叶天正察觉到丁一情绪有些低落,便走上前去,拍了拍丁一的背。丁一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难过也没有用处呀,毕竟日子还得照旧,老天爷不会因为一个丁一的难过,就天下下银子吧。
私塾中先生有句话说得真好,他说:“人生在世,当不得怨天尤人,会越活越累的。”其实这位中年儒生还说过一些其他的话语,只是这个黝黑男孩印象最深的便是这句话了,他是由衷的喜欢。
两位孩子放下水桶,待丁一将门锁好之后,便是见着一群孩子正在路边斗着蛐蛐,便心生好奇,凑上前去,奈何两人手中没有蛐蛐,给那群围成一圈的孩子挤了出来,其中一个高大的少年,便是这群孩子中的领头人物。
这个高大的孩子是安贫郡中观江楼掌柜的大儿子,这个掌柜的姓夏,当初儿子出生之时,在那观江楼台上,与众多亲朋举目眺望,看那大江东流,所幸便一拍脑袋,给自己这个大儿子取了个叫夏流的名字。结果可想而知,自然是引来了一阵哄堂大笑,夏流夏流,可不就是那个下流?
这个掌柜的猛然想起,老脸一红,但又想起那书中所说,于是红着脖子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只见这个高大少年双手环胸,看着丁一和叶天正,有些盛气凌人道:“这个场子可是我看的,没有蛐蛐的话滚一边玩儿去。”
一旁的孩子也跟着附和:“就是就是。”
叶天正其实对于这个不太上心,倒是丁一起了好胜心,当下卷起袖管,说道:“不就是蛐蛐吗?我给你抓来,我抓的蛐蛐肯定比你们要大。”
可未曾想到,那高大的少年却是挑了挑眉,有些不屑的笑道:“你抓的蛐蛐大又如何?我就是不想让你进来你又如何?赶紧滚一边儿,衣衫褴褛的小乞丐。”说着,高大少年指了指黝黑男孩身边的身穿锦袍的男孩,接着道:“倒是你身边的这位,可以有幸观看一二。”
恶语伤人六月寒。黝黑男孩右手拳头紧握,瘦弱的肩膀有些颤抖,便是准备冲上去揍那高大少年,即便是自己身子瘦弱,可胆大包天的丁一何时怕过?
正当丁一准备冲上去时,却是被叶天正拉住。
叶天正拉着黝黑男孩,对着那高大的男孩报以微笑,道:“我爹不太喜欢我碰这些,说是市井玩物,不太风雅,所以好意心领啦。”
说罢叶天正便是拉着黝黑男孩转身离去,留下那高大少年挠了挠头,有些纳闷,难道这个东西当真不太风雅?使不得使不得,他爹最喜欢的便是附庸风雅,若是给他爹知道了他做了这般不风雅之事,估计得拔了他的皮,于是这高大少年一时间有些手忙脚乱。
叶天正回头看见那高大少年手忙脚乱的模样,狡黠一笑。
丁一走在路上,拳头仍是紧紧握着,低头擦了擦眼眶,声音有些颤抖,说道:“我以后一定会赚大钱的,再也不会让他们看不起我。”
“嗯!”不知为何,叶天正坚信着黝黑少年在这春阳下发下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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