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老和尚正笑眯眯盯着方屿。
老僧白须垂胸,身形略显佝偻,脸上没几两肉,不过生得慈眉善目,老旧僧衣线头横生,脚下僧鞋也是不堪入目,破破烂烂,甚至能瞧见两根赤裸脚趾。
“阿弥陀佛,小施主这是在数罗汉?”
老僧低颂佛号,向方屿施了一礼。
这人...似与昨日跨江救人的僧人有几分相似?
方屿迅速按捺下心中惊疑,不敢失礼,双手合十回礼道:“不怕前辈笑话,兴许晚辈没那个机缘得到此间尊者庇护,一不小心就走岔了道。”
老僧和颜悦色道:“敬香拜佛,心诚则灵,小施主既已脱俗,相信也不会介怀这等小事。”
脱俗?
见方屿脸上多了一丝警惕,老僧接着道:“施主莫要惊慌。老衲到此,原是为一见故人之后,恰巧经过,本来无意窥伺施主,只因老衲修有一门慧眼神通,察觉到施主身上有丝缕寒气溢出,来了兴致,故想近观一番。”
方屿听得云里雾里,但捕捉到了一个关键词汇,关于体内寒气一事,他也很想知晓根由,不禁问道:“前辈可是瞧出了什么来?”
老僧摇头道:“老衲修为尚浅,仅是遥有所感而已,所以没法回答小施主的问题。我观施主一身儒生装束,想必也是有识之士。凡人凡,长生长,我辈修士,时日良多,总有揭开层层迷雾的机会。这就如同修行到了极处便要破境是一个道理,凡事顺其自然,施主何需为此着恼?”
这类机锋方屿打小就听过不少,言下之意也与老黄留书不谋而合,但这老僧只与他打了个照面,竟连他不敢破境之事也能一语道破,实在厉害。
“晚辈受教了,多谢前辈指点。”方屿毕恭毕敬施上一礼。
“方大哥,原来你在这儿。”
方屿话音才刚落下,李汤圆和唐生姜就朝这方走了过来,见有一位素未谋面的老僧,李汤圆咦了一声,语出无心道:“怎么有个老光头?”
方屿皱眉道:“不可无礼!”
李汤圆当即垂下脑袋,噤若寒蝉,只偷偷抬起眼打量起老僧。
因为担心先前那句话说得太重,方屿担心会吓坏了小姑娘,连忙又道:“你们都数完罗汉了?”
两人分不清此间状况,呆若木鸡一般点着头,不敢多说话,方屿无奈,本想朝老僧歉意一笑,却发现对方的目光竟落在了唐生姜身上。
这让小道士很不自在。
给一个白胡子老和尚盯着,总不是啥好事,自己又不是啥黄花大闺女。
数息过去,唐生姜实在忍无可忍,脸色窘迫道:“老...老前辈,小道脸上,莫不是有花不成?”
老僧一笑而过,和蔼问道:“小道士,你可姓唐?唐水蜃可是你父亲?”
唐生姜挠着头,如实答道:“小道确实姓唐。不过.....小道并不知晓父亲名讳。”
“哦?”老僧愣了愣,继续追问道:“那你叫什么名字?”
一旁的李汤圆见气氛活络,抢白道:“他呀,叫唐生姜,是我爹爹给起的名字。”
“唐....生姜?是个好名字啊。”
老僧不觉浓叹一声,似要一口气吐尽千愁万绪。
随后,老僧让三人随他前往卧佛寺后寺,并在途中说了一段不怎么曲折离奇的故事。
大体内容是,他与一个名叫唐水蜃乃是发小至交,后者幼年时曾在卧佛寺呆过一段日子,而先前那座令人叹为观止的罗汉堂,也是由唐家老一辈人修筑雕刻,换句话说,唐家和卧佛寺早有前缘。
不多时,四人来到一座绿意盎然的小禅院外,再往里就有一间朴素禅房。
老僧没有把那个故事继续讲下去,只笑着说:“如今天色将沉,三位小友便在此住上一夜,待到明日再行离去不迟。唐小公子既是唐家后人,来了卧佛寺老衲理应招待一番,一会自有人送上斋菜。”
说完话,老僧没给三人问长问短的机会,只余下三人面面相觑,一个比一个迷糊。
那个故事明显与唐生姜有关,而后续如何,方屿暂时无法窥斑见豹,但老僧明显没有恶意,否则此时已是另一番状况,至于对方究竟有何盘算?既来之,则安之,等到明日自见分晓。
李汤圆步入禅房,想了半天也没理出个头绪,索性不再去想,一屁股坐到编制精细的藤床上,以手托腮,陷入沉思。
活泼如她,偶尔也有迷茫失神的时候。
三年前,爹爹就狠心将她和唐生姜丢给姑姑照养,自个儿守着那座破道观闭门不出,幸好她每年生辰爹爹都会露一次面,这才让她一直认为,自己是个有爹爹记挂的小姑娘。
李汤圆不太明白姑姑为何是姑姑,但姑姑待她和唐生姜都挺好,山里那些姨娘也总说姑姑对他们两个小拖油瓶是视同己出。只不过姑姑很忙,一月到头很难见她几次,拿这趟到蜀州游玩来说,明明说好要一起来看卧佛,可才到蜀州两三日,姑姑就把他们扔在一个山谷里,害得她生了一个多月的闷气。
好嘛,姑姑你忙你的呗,我跟笨生姜两个人去看卧佛也没问题。
后来她和唐生姜试着偷偷翘家溜走,不成想还真成功了,只是这段旅程一点儿也不舒坦,吃没吃饱,穿没穿暖,还没个温暖被窝让她好好睡上一觉,几天下来,她心里那叫一个悔啊。幸好临了遇上了方大哥,也算不虚此行,至于卧佛什么的,看一眼就不记得了。
方屿见多识广,心眼又好,还肯同她嬉笑打闹,不会嫌她没来由的小脾气,这点跟姑姑一样好,可她依然觉得,只有跟爹爹还有唐生姜在一起的时候,她才最开心。
因为,那才像一个家。
沉神许久,李汤圆偷偷瞄了一眼呆头呆脑的小道士,听完老僧那个故事,不知为何,她心里莫名有些慌神,她不敢去瞎想,也不愿意唐生姜去想。
少女鼓足勇气,咋咋呼呼道:“喂,笨生姜,你在发什么愣啊?终于有张床可以睡觉啦,我好累呀,还不快给本姑娘收拾收拾?”
笨生姜会有怎样荒诞离奇的身世,她才不乐意知道,最好呢,连他自己也不要知道。
唐生姜跟李汤圆稀奇古怪的想法不太一样。
头一回听人说起身世,虽然老僧言之凿凿,他也信了七八分,但他不惊慌不失措,也根本没去多想。
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远不如给她整理床铺来得重要,同她叨叨几句,替她盖好被子,看着她安然入睡,这样他就很满足了。
第一次见到汤圆,唐生姜记得很清楚,那天他是哭着被师傅带回道观的,至于为什么哭,他可想不起来。
他只记得,当时道观外的青石阶上孤坐着一个小姑娘,她戴着一圈五颜六色的漂亮花环,嘴里哼着明快小调,一双白嫩脚丫不停晃啊晃,看样子很开心。
小姑娘远远叫了师傅一声爹爹,又好奇地盯着他,当时师傅只说了句“他以后叫唐生姜。”小姑娘脸上就乐开了花,居然连鞋子都忘记穿,急急忙忙踩着小碎步跑了过来,中途还摔了一跤,想起那时她愁眉苦脸的摸样,估计是挺疼的。
步近以后,小姑娘用衣袖一点点拭去他脸上的泪痕,摘下花环,从中抽出一朵淡白雏菊,微翘着嘴递了过来,看样子似乎不情不愿,很不舍得,口中却嘟嘟囔囔道:“喏,我分你一朵小花,你别哭了好不好?娘亲说过,男子汉流血不流泪哦。”
后来唐生姜才知道,那串花环是师母送给她的生辰礼物,也是最后一件,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掉过一滴眼泪。
那时,唐生姜五岁,李汤圆四岁。
唐生姜向酣睡中的少女看了过去,思及先前在罗汉堂,他总共迈出一十四步,睁眼即见一尊手执佛灯的罗汉法相,当时自幼学贯佛经道藏的唐生姜,愣是没想起那尊罗汉是何名讳。
到底是什么?
唐生姜口中不停絮叨,脸上破天荒露出一抹认真。
“第一尊....第十尊....”
许久以后,他憨傻一笑。
光明灯尊者,第三百三十五尊,该尊手执天灯,以天灯照亮十方世界,驱寒逐暗,接引迷途众生,凡得天灯照拂者,可通达智慧,祛病除痛,终生安乐无忧。
小道自修道之日起,便已忘却前身。
来生来世,小道不敢多作奢想。
今生今世,小道只愿化作一盏无垢青灯,保她一世温暖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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