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小楼夜话

事情到此并未结束，安西都护府在扫平后突厥后，很快发布一道大都护令：严禁任何人以后突厥名义在外活动，违者驱逐出境。自此，曾经称雄北部草原的后突厥彻底消失，它的民众纷纷隐瞒身份，散居到大唐北部的各个地方。

白玉娜扎当时只有十二岁，对于安西军认定后突厥是赤河血案的制造者，她没有太多异议。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随着判断能力的增强，结合幼年时期的记忆，她脑海里的疑问越来越多，绝大部分集中在后突厥真的是赤河血案的凶手？

她希望借助外公百川落的力量暗中查证，当她提出请求时，却遭到了百川落的一口回绝，当时，百川落表情非常严肃，以十分肯定的语气告诉她，那一千安西铁骑就是死于后突厥之手，此事已成定论，无需再查，并郑重告诫她，无论何时，都不许沾染赤河血案的相关人物，也不许询问任何与血案有关的问题。

现在，一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少年替她说出了她最想达成的愿望：让她的族人光明正大的活着。她怎能不激动？她不能因为一句话就完全相信对方，却也不愿放弃出现在眼前的一丝机会。

“你想要什么？”

“我需要你如实回答几个问题。”

“只是回答几个问题？”白玉娜扎有些意外，相比他要帮她实现的心愿，这个要求低得令人感觉不现实。

“你还想给我什么？”郭昕看着白玉娜扎的白净面孔，眼中闪过一丝好奇。

“暂时没想好，等想好了，你许诺的事情实现了，我就给你。”白玉娜扎挪了挪屁股，端正身姿，认真说道：“问吧。”

郭昕理顺思路，提出第一个问题：“四年前，也就是大唐的开元十六年，那年初夏四月份，你在哪？”

白玉娜扎陷入回忆之中，她对那个年份非常熟悉，因为就在那一年，她的汗国灭亡了，想到汗国存在时的美好日子，她的脸上流露出浓浓的伤感，低声回答：“应该在阿拉湖边。”

“你确定吗？”

白玉娜扎再次认真想了想，点了点头，“确定。阿拉湖南岸长着许多杏树，每到四月间便会开出粉红色的花朵，非常美丽。那年四月，我整日在杏花间嬉戏，肯定不会记错。”

“那时，你的家人在哪？”

“他们和我生活在一起。”白玉娜扎清楚地记得，在发生赤河血案的那个四月，她的父汗和她两个骁勇善战的哥哥，都和她生活在一起。每次全家人在一起时，都是母亲最开心的时候，也是她最开心的时候。

“其间，他们之中有人离开过吗？”

“父汗让大哥沿着阿拉湖巡视了一圈，时间是三天。除此之外，便再无人离开。”

“那个四月，你周围丧葬多吗？”

“很少。我母亲为此还经常感慨，希望没有战争的日子能够持续得久一点。”

“离开阿拉湖，你们部落迁徙到了哪里？”

“我们五月中旬离开阿拉湖，随后往南迁徙到伊犁河边，伊犁河从五月开始进入丰水期，河岸两边青草特别茂盛，很适合放牧。”

郭昕从所提问题的答案中搜寻自己想要的信息。如果后突厥谋划围杀安西铁骑，他们必然派出最值得信赖的心腹将领和最忠诚的部队，这样才能避免走漏消息，免遭安西军的猛烈报复。白玉娜扎的两个哥哥和父亲无疑是冒险行动的最佳领头人，但他们都没有离开阿拉湖，即便她大哥利用离开的三天秘密行事，时间上也不够他往返赤河一趟，他们没有时间亲自带领部队行事。

白玉娜扎所在的王族部落中的成年男性肯定是后突厥最忠诚的战士，也只有他们才可能保守住秘密，想要悄无声息地围杀一千安西铁骑，后突厥只能派出最值得信任的王族队伍，那么，这支王族部队就得承受一千安西铁骑的全力反噬，在安西铁骑的刀枪之下，他们必定死伤惨重，与之相反的很少的丧葬只能说明：后突厥最忠诚的队伍没有参与对一千安西铁骑的围剿。

一旦后突厥真是赤河血案的凶手，那么他们肯定会在事后小心提防，防止消息万一外泄，安西军获知真凶后的疯狂报复，这种情况下，他们带着老幼妇孺，整个部落迁徙到离安西军驻地龟兹不远的伊犁河边，就显得不合情理。

由此推断，后突厥不是赤河血案的制造者。

郭昕明白所有这些结论都建立在白玉娜扎据实回答的基础之上，他倾向于相信坐在身边的这位姑娘，因为他只需找到她的流散在外的族人，就能验证她所说的是事实还是谎言。

难道后突厥和赤河血案无关？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制造赤河血案的凶手又在哪里？郭昕想到包裹里的那块被自家猎鹰带回的黑布。

白玉娜扎安静坐着，从少年所提问题，她能够猜出他是为了四年前赤河血案而来，这场悲剧的起因、过程和结果在大唐都有定论，整个事件已成过去。他在此时询问当时的有关细节，说明他对事件结论有怀疑，哪怕这个结论是玄宗皇帝亲自关注下得出的。难道他想重新调查此案，寻访真凶？他如此关心赤河血案的相关真相，应该也是事件的直接相关人吧？白玉娜扎看着面前和她年龄相仿的少年，隐隐生出同病相怜的感觉，轻声问道：“你还有什么想要问的吗？”

郭昕微微摇头，“我的问题问完了。如果姑娘所言非虚，我定会兑现我的承诺。”郭昕说完起身告辞，走到楼道口，想到自己空口白话似乎有骗人之嫌，回头说道：“我住在龟兹城三里坡，姑娘以后若有事，可去那里寻我。”

白玉娜扎见郭昕郑重其事，心中对其又添几分信任，点头说好。

郭昕冲白玉娜扎微微一笑，既然已经回头，也不再去走楼道，直接推开阁楼窗户，纵身跃下。双脚刚刚落地，身后传来白玉娜扎的一句话：“我不是母老虎！”郭昕微微一愣，借着夜色，离开百川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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