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庆二十三年时,撄宁走到了东越边境。
尽管撄宁读过很多本书,他其实并不懂的年号这个事情,也不懂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独立的年号。那些他曾经读过的书,都是古早之前的典籍,和历史,年号都扯不上关系,老人山上的妇孺,也许有人是懂的,可是撄宁很肯定,他从未听到过半点与此相关的信息。
他徘徊在东越的边境很久,和很多流浪的人一起靠在城墙边上,没有通关文牒,没有确定的身份,他根本走不进东越。
那些日子里,支撑他,和其他难民活下去的,是东越每天一次的施舍。东越的城门,每日卯时开启,辰时会有人出城门布施,有时候也会晚一些,要到巳时才来。
东越的每日布施,是一碗黑漆漆的粥,水汪汪的。有时候,他喝到的粥,就像是一碗汤水,运气好的话,碗底能有小半的米粒。
他从未吃过粥,第一次吃的时候觉得粥简直是人间美味。北晋没有粥,有的是干膜,又冷又硬,如果用火烤一烤,会更加干。
那个时候的撄宁并不知道,这样的一碗粥其实算不上一碗真正的粥。
人们和撄宁一样,都在等待春天,听说,每年春天的时候,东越边境的这扇门会为他们打开,有官员会随意点一些人头,被点中的人便能拥有东越的身份,从此抬头挺胸的活在一墙之后的国度里,而未能被点中的人,只能继续等下去,等下一轮的好运。
蜷缩在撄宁隔壁位置的是一个叫做小六的少年,看起来比撄宁更年少,一个来自南楚边境的孩子。他已经蜷缩在这个位置长达三年,撄宁很奇怪,为什么宁愿等上三年也不去另觅去处。后来两人混得比较熟以后,撄宁便问了小六这个问题。
“你看,在你来之后又来了多少人,每一年每一天总有很多人来这里,因为东越是几个国家里最富庶的国家,是唯一一个会赐福于穷人的国家。”
“我不懂。”
小六搓了搓冻的发紫的手。这是一双已经失去原型的手,因为寒冷而冻的红肿,因为寒冷而溃烂,撄宁注意到,小六搓手的时候眉头皱的很紧,大约是疼吧。
“这个世道,想要活下去很难。我的家乡南楚,是天下国土面积最大的国家,也是被誉为风景最美丽的国家。可是我没有办法在南楚活下去,因为南楚并不怜悯穷人。像我这般蜷缩在街角的活不下去的人很多,于是,这些人便活不下去而死去了。南楚最出名的地方,就是在每一座大城池的边上,都有一个很大的乱葬岗,乱葬岗里宿着许许多多不知是谁的穷人。我的父母便在四年前去了那里。”
“南楚没有人施粥吗?”
“呵呵呵呵呵……”小六忽然就笑了起来,笑了很久很久。
“我的家乡有一条河,一条很臭的河。之所以那么臭,是因为每一日每一日都有富人家的马车,托着一车车发了馊的吃食,往河里倾倒,久而久之,河水便臭了。”
撄宁很震惊,震惊到忘记说话。
“你来的地方是不是很穷?”
撄宁点了点头。
“那便是了。你从未见过富人的傲慢和偏见,仿佛我们不过是臭水沟里的老鼠一般的肮脏,仿佛应该就此消失掉。南楚活下来还能行走的穷人们都在说,去东越,去了东越就能活下去,像个人一样活下去。所以,我来了。”
“那你觉得自己像个人了吗?”
“不像,但至少我还活着。”
活着之于人生而言,是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一切的憧憬和幻想只有活下去才会知道有没有实现的一天。这一座高高凉凉的城墙,因岁月和风雨爬满了绿色苔藓的城墙,它的后面,仿佛有一个五光十色的世界,仿佛是西天的极乐,仿佛是仙家的瑶池,两个少年日日蜷缩着,畅想着,那个即将到来的,美好的将来。
等待的岁月极为的无聊,又极为的有意思,无聊的是不变的每日一餐,有意思的是还有希望。在这一段好像永远没有终点的等待里,撄宁和小六成为了很好的朋友。困境总是情谊的催化剂,任何坚固的似乎不朽的情谊皆出自深重的苦难。
少年们很少谈论过去,不过是分享现今。小六不识字,但是小六懂的很多,这个小小的少年曾经看过很多不一样的风景,因为小六,撄宁知道篓子里几片竹简还算值钱,如果能进城,找个当铺当了,能换点银钱。当铺,银钱,以及许许多多的名字,撄宁从来不知道的名字,他很感谢小六,很喜欢小六。于是,理所应该的,他,和他彼此承诺,无论来年的春天,或者来来年的春天,只有有一人能走进城里,一定不会忘记城墙外的人,一定要想办法带着城墙外的人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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