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炎凉君莫问

除了十恶不赦的死囚和女子，任何人都可以申请入影侯府受训，一旦通过最终的测试，便授予武职，佼佼者更可留在影侯府，成为影卫。

影卫首领乃是影侯，银印青绶，官职虽在三公之下，却是皇帝直属，只尊汉皇一人诏令。

对于平民而言，影侯府是个可以一步登天的地方。

但影侯府的训练极其残酷，能够活下来的，千中无一。

所以决不会有贵族子弟愿意去那里找死。

坊间传言燕然侯曾在影侯府受训，牧风烟原本是不信的。

现下听见他亲口承认，仍旧觉得不可思议。

他是汉皇长子，母亲又是宠冠六宫的雁妃，何须如此拼命？

难道说他的处境，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荣耀辉煌？

“为什么？”

赵玄弋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因为崔皇后？因为母亲的出身？还是因为他自己不肯认命？

他安静的烤着鱼，直到鱼烤好了，递给牧风烟，才开口回答：“因为我想试试。”

他的脸上出现了奇怪的表情，既骄傲，又落寞。

“试什么？”牧风烟边吃边问。

“试试究竟要做到何种地步，才能让人不再提起我的出身。”

她这才想起，汉国最重血统，赵玄弋的母亲雁妃出身东胡，就意味着他从一出生就不可能成为太子。

汉皇再宠爱雁妃，也终究没有封她为后。

牧风烟看着他，过了很久，才说：“看在救命之恩，以及这顿饭的份上，我跟君侯说一句话，不管君侯信不信，听完都当我没有说过。”

“好。”

“君侯命相之中，并无帝皇之势，位及王侯，已是君侯损了寿数换来的。”

影侯府的训练，想必就是他百毒不侵的原因，通过自小服毒来提升对于毒药的耐受性。

但这样的方式，会折损寿命。

然而牧风烟说的这句话，却是试探赵玄弋的谎言。

她根本就不信命由天定这句话。

师傅教她相命术时，曾告诉过她，天命，不过是少数人，想要奴役多数人的借口罢了。

她很好奇，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学相命术。

师傅说，知其所以然，方知其所以错。

若是一无所知，只凭好恶就判断对错，岂不可笑？

所以相命术，她也学得极好。

学后方知，相命术，亦有其道理。

所谓命相，真正影响命运的，并不是表面能看见的“相”，而是人的心志，但同时，相由心生，对绝大多数人而言，的确如此。

心志会影响表相和命运，相命术透过表相，观其心志，进而测知命运，也并非信口开河。

相命术中亦有识人之法，通过观察人的细微神情，习惯动作，推测出此人的性子，从而将命相算得更为准确。

据说从前巫氏曾有神人，研习相命术已至巅峰，甚至能以此操控他人，俯首帖耳，唯命是从。

当然，牧风烟是不信的。

巫氏想方设法宣扬神名，不过是为了维系权势罢了。

但相命术用来识人倒极为好用，除了那些老谋深算之人，她大多能借此看出对方的性格习惯。

譬如赵玄弋，他五官棱角分明，眉骨似剑，眼神凌厉，可见是一个心志坚定、性情固执之人。

这样的人，往往不够圆滑，且刚愎自用，再加上他的异族血脉，想要成为汉国君皇，几乎无此可能。

她很想知道，明知前路无望，他会作何决定。

“我知道。九陌也这么说过。”

“那君侯还不肯放弃？”

赵玄弋忽然笑了一下：“我不信命。所以我还是想试试。”

他的笑容仍旧骄傲而落寞，但双眼却光华璀璨，仿佛闪耀着漫天星辰。

牧风烟愣住了。

“我不信命。”这句话，若是被人听见，便是藐视国术，要受火刑活活烧死，许多人连想都不敢想，他却这么响亮的说了出来。

愣了好一会儿，她才又问道：“君侯拥有的权势地位，难道还嫌不够？”

天下九州，汉国尽得其六，其国内州郡分为十三州六十余郡，燕然侯的封地临州辖临水九郡，版图比整个百越国还要大，在禁封藩王的汉国绝无仅有。

“不够。我想要九州再无汉夷之别，以我现在的权势，远远不够。”

牧风烟彻底呆住了。

汉人看不起夷人，这已经是上千年根深蒂固的观念，即使强势如圣武帝，也无法改变。

这个注定无法成为皇帝的青年，却妄想消除汉夷之别。

真是又可笑……又让人敬佩啊。

“君侯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目的？”短暂的感动过后，牧风烟清醒了。

赵玄弋并不是一个多言的人，跟她说这些，似乎有种交浅言深的感觉。

“你是个聪明机敏，心性坚毅的女子，我相信，以你的本事，一定能够得到父皇的宠爱。”赵玄弋看着她，目光有些捉摸不定。

“所以君侯是要与我结盟？”

她的猜测没有错，燕然侯若非处境艰难，怎会与她这样一个前途未卜的异族女子结盟？

“是。”

牧风烟故意问道：“我为何要答应君侯？”

赵玄弋对她有救命之恩，她理应回报。

但她却又不想让他知道自己的心思，免得他挟恩图报，得寸进尺。

“因为，你孤身一人孤立无援，其他皇子皆是汉人血统，根本不会理睬你。”

听到孤立无援四字，牧风烟想起目前为止对自己毫无助益的百越王，苦笑着说：“那我便在宫中当一个不起眼的妃嫔，安然度日即可。”

“不会。以你的性格，决不会忍气吞声。”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赵玄弋的唇角微不可察的勾了一下。

“若是君侯愿意在汉夷之别后加上士庶之分四字，我便同意与君侯结盟。”

他想让九州无汉夷之别，而她却想要天下无士庶之分。

在此刻看来，皆是痴人说梦。

赵玄弋看向她的目光更为惊疑：“公主的志向，当真令人惊叹。”

“那么，作为盟友，给君侯一个忠告，小心朝九陌，他不可信。”

赵玄弋笑了：“他是我的朋友。”

“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牧风烟冷静指出。

“有。他是。”

牧风烟叹了口气：“大难临头各自飞，夫妻尚且如此，何况‘朋友’？”

赵玄弋显然没听出她的意思。

“他是我在影侯府认识的朋友，也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朋友。”

一起经历过生死的朋友，自然不同寻常。

牧风烟放弃劝说，因为她早已看出，他是一个执着的人。

执着，说得难听点，就是认死理。

不撞南墙不回头。

总要哪天吃过亏了，才能醒悟。

散发着莹莹幽光的墨玉书案上，有一张三翎急报。

“燕然侯护送凤华公主，取道临水北上。”

看上去，并不像是什么十万火急的讯息。

书案前，坐着一个仪态端庄的女子。

她紧紧盯着这一行字，眼中闪着飘忽不定的光芒，双手慢慢的握紧成拳。

女子恨声道：“夷人果然都是废物，百越也好，华阳也好，竟杀不死一个燕然侯！”

“小国寡民，原本就在意料之中。”

内侍的声音很平和。

女子的表情却越发愤怒。

过了很久，她站起身，内侍上前替她整理衣服上的皱褶，拍掉压根不存在的尘土，扶着她向内室走去。

内室床上，躺着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虽是一脸病容憔悴不堪，但那双眼睛却仍旧散发着光芒。

看见她进来，男子笑了。

“渊儿要回来了。”镇定且肯定的语气。

“他回不来，也救不了你。”女子看着他，眼中满是怨恨。

“吾何须人救？”他早已做下安排，眼前困局亦在他意料之中。

“陛下英雄盖世，却不识时务，此刻还敢说这样的话。”

“只要皇后还想让灏儿做太子，那么吾便不须人救。”

即使伪造诏书，没有传国玉玺却仍旧无用，而传国玉玺藏在何处，只有他知道。

“我从来都不想让灏儿做太子。我要让他，做皇帝。”

皇后手中托着一物，递了过来。

她还很年轻，手也很美，柔若无骨，冰肌玉肤。

汉皇却如同看见了黑白无常的索命利爪。

她的手上，是一枚虎符。

调兵用的虎符。

他布下的杀着，却到了她的手里。

此前种种筹谋，已全无用处。

汉皇叹了口气：“想不到除了百越，文公亦与皇后勾结，吾竟然丝毫未能察觉，败也不枉。”

皇后挑了挑眉：“陛下倒是冤枉文公了。那只老狐狸，陛下不死，他又怎会与我合作？”

“那这虎符，如何到了你的手中？”

皇后轻笑：“自然是陛下自己讨回的。”

“想不到除了百越，文公亦与皇后勾结，吾竟然丝毫未能察觉……”

屋子里响起一个声音，汉皇镇定的脸上乍现惊恐交加的神情。

这个声音，与他自己的说话声一模一样！

甚至连叹息的声音也是毫无差别！

这个声音的主人，是皇后身旁那个低着头的内侍。

汉皇的心沉了下去。

他知道，大势已去。

虎符在手，再加上足可以假乱真的声音，他这个皇帝，已全无用处。

她不能伪造诏书，却能伪造遗言。

他看着皇后，柔声道：“阿凝，你当真要杀我？”

看见他温柔的目光，皇后忽然有一丝恍惚，仿佛回到了从前初见的那一刻。

她伸出手，抚上他那棱角分明的面庞，抚过那双让她一见倾心的眼眸。

手肘触及他头下玉枕，她下意识的看了一眼。

采自极南深海的暖玉，雕着一双雁侣，雄雁回头环顾，眼中情意绵绵，灵动鲜活，纤毫毕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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