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断雁叫西风

毒药腐蚀皮肤的时候，很疼。

但最难熬的，还是在药物的刺激之下，新生皮肤时带来的奇痒，犹如万蚁噬身，还要忍住不挠，否则就前功尽弃。

待到洗去药物，牧风烟几乎不敢相信，那双柔白细嫩，肌肤如婴儿般吹弹可破的手，竟是自己的。

她原以为无人可以看出破绽，没想到却瞒不过燕然侯的双眼。

许是她的话语有些凄凉，燕然侯没有继续追问。

九陌接过话头，笑道：“公主学究天人，既知酒经，又懂劳作，还能掐算天时风雨，方才彗星袭月之像，可否给我等解说一二？”

“观星测命之术，有净山巫氏在场，何须我来解说？”

九陌一脸愕然，扭头看了看燕然侯，又指了指自己：“净山巫氏？你是说我？还是他？”

牧风烟只看着他的脸，面色平静，却将自己的意思表达得清清楚楚。

九陌大笑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在下姓朝名辞，字九陌，这位是鼎鼎大名的燕然侯，姓赵名渊，字玄弋，你是怎么把我俩跟巫氏扯上关系的？”

“就凭阁下所生凤骨，除却净山巫氏，不作他想。”

牧风烟心头冷笑，从他的表情的确看不出蹊跷，若非摸到他的凤骨，几乎就要被他骗过去了。

朝辞居然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这是少时受伤所致，并非凤骨。”

牧风烟冷冷的哼了一声。

这个人说的话，她一个字也不会信的。

若非净山巫氏，他怎敢如此嚣张轻狂？

“那是我打伤的。”赵玄弋竟然替他解释。

牧风烟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扫了个来回，心下了然。

云汉男子一般在二十岁行冠礼后就会娶妻，而燕然侯已经二十四五岁仍旧独身，连侍妾也没有，对女人更是不假辞色。

朝姓不是什么有名的大姓，朝辞如非出身巫氏，那么他的轻佻无礼胆大妄为便只有一个解释。

这两人关系非同寻常。

可笑百越王还指望她与赵玄弋传出什么暧昧的风声，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难怪汉皇对燕然侯宠爱有加却迟迟不肯立他为嗣，而且又放心让他前来迎亲，原来这个家伙竟有龙阳之好。

想到这里，她便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天生异象，我才疏学浅，无法解答。两位可还有别的要问？”

朝辞正要说话，赵玄弋却道：“无事，你回吧。”

牧风烟转身，迤迤然走了。

朝辞见她走远，才开口道：“玄弋，你就这么放她走了？你有没有看见她的眼神？她分明以为我们两个……”

“如此甚好。”

朝辞跳了起来：“甚好？甚好个什么鬼？我还要娶妻的！若是她传扬出去，哪还有人肯嫁给我？！”

“回京后，你若看上了谁，就算是公主，我也替你讨来。”

朝辞瞬间换了一副笑脸：“真的？”

赵玄弋扫了他一眼：“她不行。此女心机深沉，身份可疑，让她去跟宫里那位拼个你死我活岂非更好。”

朝辞仍不死心：“真的不行么？你不觉得，她很有趣？”

赵玄弋懒得再跟他纠结这个话题：“说正事。”

朝辞惋惜的叹了口气，面色凝重起来。

“方才的天象，极为不祥，我担心会应在你身上。你还是尽快回京，早做筹谋为好。”

赵玄弋：“我打算明日改走水路，船工日夜轮换，这样能早几日回到洛京。”

“水路虽快，夜行却险，赤云骑亦无用武之地，万一……”

“你带赤云骑走陆路，我和她乘船秘密北上。”

“就你和她？不带护卫？”

“人多眼杂。”

“如此，是否太过冒险？”

“冒不冒险，就看你能不能骗过跟着的尾巴了。”

朝辞苦笑：“别对我抱那么大的期望。”

“我相信你可以。”赵玄弋拍了拍他的肩膀，跳下栏杆离开了。

翌日，牧风烟起来就发现不太对劲。

驿馆内太安静了，食案上摆着饭菜，还在冒着热气，却一个人也没有。

她推开窗户看向庭院，原本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守卫消失得干干净净。

草草吃过饭食，刚刚放下碗筷，一个人推门走了进来。

牧风烟一看，来人穿着一身镶卷云纹的鸦青色织锦深衣，系着白玉带钩，头发花白，满脸皱纹，颌下飘着三绺长须，虽略显老态，却是腰背挺直，威风凛凛。

牧风烟皱着眉，语气中带着不自知的讥诮之意：“想不到勇武如燕然侯，也会做这些改头换面，掩藏行迹之事。”

不得不说，他伪装得极好，若是再弯腰驼背，敛去那凌厉的眼神，恐怕连她也认不出了。

赵玄弋无视她的讽刺，递过一套衣服：“换了。”

牧风烟没有多问，接过衣服，转身去了内室。

等她出来时，已是一个英气勃发的少年。

不过是一套简单的青色襦衫，穿在她身上却是飒爽利落，比起花纹繁复的锦绣裙服，更为合适。

她原本就习惯穿男装，举手投足间毫无小女儿的娇态，只是比起男子个子稍矮，看着像个身量尚未长成的俊秀少年。

赵玄弋眼角闪过微不可察的惊异目光，落在她的眼里却变了味道，心中越发不快。

弓催猛虎、箭破天骄的大好男儿，却是个断袖，看见自己穿着男装，眼神竟然都不一样了。

见她装束整齐，赵玄弋便开门走了出去。

庭院中停着一辆马车，普普通通，不甚起眼，拉车的也是一匹普通的驿马，车夫目不斜视，安静的等候在侧。

赵玄弋走到车旁停下：“上车。”

牧风烟低着头，钻进车厢，赵玄弋随后也坐了进来。

车厢很宽，两人相对而坐，中间甚至还有个案几，上面放着糕点茶水。

马车跑得很平稳，至少牧风烟没有看见茶水洒出来。

坐垫也很软，坐着很舒服。

牧风烟却觉得浑身不自在。

因为赵玄弋一直看着她，那种奇怪的目光，审视之中带着一种玩味。

牧风烟尽力掩饰着这种不自在，开口道：“救命之恩，不敢或忘，他日若有机会，定当回报。”

“你已谢过。”

“此刻我无权无势，对君侯毫无用处。但有几句话，想要告诉君侯。”

“说。”

“第一，君侯封地之中，有人生了异心。第二，昨日天象，乃不祥之兆，恐变乱将至。第三，请务必提防朝九陌。”

赵玄弋不置可否，牧风烟也懒得再说，于是车厢之中又安静下来，甚至能清晰的听见车轮碾过官道的声音。

很快，马车停了。

赵玄弋起身走了下去，牧风烟也随他下了马车。

眼前是一个渡口，原来他是要走水路。

临州河流众多，水路四通八达，沿临水北上，可直达都城洛京。

牧风烟叫住赵玄弋，低声道：“不可乘船。”

血光凌天的天象过后，最迟三日内，一定会有暴雨，届时河水暴涨，极有可能发生危险。

赵玄弋问清缘由，却只说了两个字：“无妨。”随即就向着渡口走去。

那里停着一艘商船，船上甲板站着一匹高大雄健的碧骢驹。

牧风烟觉得那匹马似乎有些眼熟，仔细一看，却是赵玄弋的青骓马染了毛色。

见他乔装改扮都舍不得抛下那匹马，牧风烟便又多看了几眼。

仿佛是感觉到她的目光，那马竟然扭过头来，斜眼看着她，眼中满是不屑。

牧风烟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她居然在一匹马的眼神中看见了人的情绪？

而且是在轻视她？

牧风烟脸都绿了。

想要阻止赵玄弋走水路的念头消失得无影无踪。

反正她水性很好。

就让这匹目中无人的笨马去见龙王爷吧。

至于赵玄弋，反正她劝过了。

两人在船舱中各有一个房间，离得也不近，牧风烟每日只在房中养精蓄锐，等待风雨来临，所以一连三天，他们都没有打照面。

果真如她所料，第三日夜里，雷电交加，暴雨如注。

船帆早已收起，架着乌蓬，却仍旧无法挡住雨水灌入甲板，很快积水就没过膝盖，往舱中流去。

所幸船工皆出自临州舟师，训练有素，立刻便打开船身的泄水口，向岸边驶去。

牧风烟站在船舱中，透过狭小的窗户看着外面的情景。

雨声如同瀑布奔流，闪电划过，照亮夜空，便看见河面波涛汹涌，巨浪翻腾。

从船舱晃动的情况可以想象得到，这艘船是如何在江中飘摇。

这场雨比她料想的还要大得多，临水下游的人，恐怕难逃一劫。

八百年前那次天象过后，大周朝三十六郡雨落如倾，史书上留下了这样几行字。

“江海涌，诸山崩，洪水溢，禾苗绝。饿殍千里，易子而食。”

难道这一次，历史又将重演？

舱门被人推开，赵玄弋站在门口，光线暗沉，看不见他的神情，却能感觉到一种凝重的气息。

他扔过来一个包袱：“换上。”

牧风烟打开一看，是一套鲨皮水靠和葫芦串成的腰舟。

“发生何事？”船已向岸边驶去，如无意外，是不需要这些东西的。

“有人凿船。”赵玄弋说完就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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