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刊布星的遗民

那是一个一边看手机，一边等死的人。

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蹲坐在崩塌的混凝土墙下，对着老式手机黯淡的屏幕刷新网络社区的资讯。

今天的刊布星天气格外的好，大气层很厚，紫外线的辐射计量达到一年中的最低。

陆陆续续有衣服破旧的老人从躲藏的地洞、废墟爬出来，扎堆蹲成一团，想借着刺目的恒星光照，把骨头关节里寄生的霉菌全部翻出来晒干。

刊布星曾是一个矿业星，隶属于 联邦政府m56星域，姆林恒星的引力轨道上，相邻的还有刊多星、刊莉亚星，曾经，这里还是m56星域氯银矿与艾塔粒子主要产区，为联邦政府供给大量的矿物与能量。

当然，这个曾经是指四十年以前。

随着矿产采掘殆尽，企业资金撤离，如今的刊布星变成了一个废矿星。

大气圈破坏，植被沙漠化，地底深埋的矿道也被变种生物侵占，残留下的居民全是肢体残缺、身体老迈的底层矿工，共五六百人，或许更少：联邦政府的户籍调查官也遗忘了这地方。

大气圈的臭氧空洞在扩散，要不了一年，这些老人都会死在日渐强烈的短波辐射下。

失去劳动力，又无亲属家人，仅靠微薄的退休抚恤金，根本承担不起星际移民的巨额花销。

残酷的资本法则就是如此，过度的压榨剥夺了这些老人的一切可能性。

他们……只是在等死。

一阵大型机车特有的、令人不安的发动机噪音传来。

老矿工们放下手机，瞩目看去。

驶来的是一辆银灰色的大型厢式机车，有十米长，两米多高，沉重的金属履带碾过一路烟尘，嘎吱一声刹在墙边。

合金车门弹开，一个身穿天蓝色隔离服的人跳下车。

“嘿，来了个大人物。”机车熄火后，有人小声说。

穿蓝色隔离服的人揭开头盔的石英体护目镜，露出年轻的女人面孔，碧蓝眼睛，皮肤白皙光滑。

“老人家你们好，请问这里有星际事务所吗？”年轻女人说。

星际事务所？老人们向墙边挪了两步，用叵测的目光看着女人，没人应答。

“莉亚，我早就说了，你这是浪费时间。”另一个男人从机车上跳下来，打开头盔，面孔同样年轻:“在这种荒野星球，除了我家族的侦察部队，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能帮你找到你爷爷的行踪。”

名叫莉亚的女人说：“喀琉斯，你不能再跟着我了，赶快回学院吧，在爷爷赶走你之前。”

“莉亚，你总是这么固执。”喀琉斯淡金色的眉毛皱起，说：“我是真的想帮你，看在同级的情面，为什么不能接受一下？”

“我很感激你的帮助，但是爷爷的行踪属于军事机密，要对外人保密。”莉亚摇头，不再搭理喀琉斯，又上前几步，对墙边的老人们说：“各位老人家，机港里真的没有星际事务所吗？”

“那个……”一个缺了只手的老头举起独臂，说：“我好像知道些消息，你能给我1块钱吗？”

莉亚微微一愣，看了眼老人们身上破旧的衣物，连忙从隔离服的裤兜摸索出十几枚星形铸币，双手递上。

铸币的成色很新，正面雕琢着阿拉伯数字1，反面是红色纹理的五颗星。

在刊布星，这样沉甸甸的一小摞铸币，换得来一个多月最低限度的食物和饮水。

“清洗厂的修，之前好像做过星际代理人。”

独臂老头攥紧铸币，用下巴指了指北面道路，说：“不过我已经好久没见到他了，八成是死了，你从这条路一直走，穿过黄沙地再走30公里，挨着山坡的一栋白房子就是了，他家的房子上头一直挂着星际事务所的招牌，就是从没看他开张过。”

“太谢谢您了！”莉亚鞠躬，转身欲走。

“老东西收获不小啊，见者有份！”有老人伸手去夺独臂老人的手。

“这是我的！”独臂老人向外跑，奋力扯掉身上的手。

“别想跑！”人群扑上去，众人扭打在一起。

“哪怕是下水道里的老鼠，也比这里的人干净百倍。”喀琉斯啐了一口，说：“莉亚，你怎么想到来这个肮脏的地方？你爷爷肯定不会在这里，快跟我回去吧，我可以派人帮你找。”

“住口！”莉亚眉毛竖起，瞪视喀琉斯，说：“你不能侮辱人，他们也不想这样的，在找到爷爷以前，我不会走，你自己回去好了！”

“哼。”喀琉斯返身钻进机车。

莉亚深深看了眼扭打的老人们，又从裤兜里取出全部的纸币，放在了地上。

……

莉亚与喀琉斯找上门之前，方辰正在着手翻新一只合金机械臂。

一天前，方辰搜索机港北面的废矿区，本想找寻一些遗漏的机油，却在剪开油料罐的时，发现了罐底埋藏的采掘装备：一台小型的采矿机甲。

由于搁置的时间太长，机甲已经大面积锈蚀损毁，无法再使用，只有浸湿在油层中的机械钻臂还算完好，方辰拿出液压钳剪下这一部分，用柴油拖车带回了清洗厂。

经过连夜清洗与润滑，这只合金机械臂恢复了原本的姿态，长90cm，直径35cm，重约30kg，表面覆盖着银灰色的合金金属护板，内里是三组电力推动的液压泵，顶部则是一支合金螺旋体钻头，有独立的集成电路盒，电机被安置在机械臂尾端。

像这样的老式外骨骼工业设备，如今的 联邦政府已经很难看到，方辰用手机终端浏览网络社区，废了很大的劲才找到相关的设计图。

依照设计图上的信息，方辰用事务所清洗厂的旧车床做了些金属零件，又拆掉了柴油拖车的液压泵，勉强做好准备工作。

拆除护板，替换掉老化的零件，重新排列电路，安置握把式的动力控制器，通电试验，组装护板……

一番忙碌之后连接电源，方辰将机械臂套上右手，抵住一块废铁板，按下开关。

“嗡……喀喀喀…”螺旋钻头急速旋转，在铁板上钻出大片火星。

方辰右指操作，液压泵推进，一股巨大的反震力突然涌上肩头。

“噗哧！”方辰的袖管撕裂，整支右臂火辣辣地疼，连忙关闭机械臂的电源。

方辰捂着震伤的右臂，坐回椅子上，眉头紧紧皱起。

按照他本来的预想，是要把这支机械臂改造成外骨骼的动力臂铠，用来充当近身武器。

然而机械臂的构造是以整个外骨骼机甲为基础，如果单独拆下来使用，液压泵的反作用力不是人体可以承受的。

“如果装上缓冲的护垫会怎样？”

“不行，那样就太笨重了，真拿来战斗，平衡掌握不好的话，还没开打自己就先倒了。”

方辰想了许多，仍然没有好的办法，右臂越来越痛，破皮的地方渗出血来。

但是很快，渗血的伤口开始诡异的蠕动，皮肤下的肌肉线条像扭动的蚯蚓，不断簇拥，流血的伤口快速愈合，只剩下细微的痕迹。

“呼……”方辰轻呼一口气，看了眼时钟，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连续忙了18个小时，疲惫一股脑涌来，瘫坐在地。

“狗子。”方辰对着门外喊。

“嗷呜嗷呜！”一阵怪异尖锐的吼叫传来，像是普通家犬痛苦的嚎叫。

一团肥腻的肉球迈着四只小短腿，啪嗒啪嗒“滚”了进来。

方辰摸了摸肉球光秃秃圆滚滚的大头，把右臂横在它面前。

“嗷呜！”肉球兴奋嚎叫，张开嘴巴，伸出充满粘液的紫黑色舌头，哧溜哧溜地舔着方辰手臂的创口。

“狗子你这口水…真的是……有点恶心…”方辰嘴上吐槽，任由滑腻的粘液沾湿右臂。

在粘液浸泡下，擦伤快速止血，在数分钟内结痂，方辰擦干净粘液之后，右臂仅剩的细微伤痕也全部愈合。

鬃兽，又名鬃狗，刊布星特有，杂食，群居，生性凶悍好斗，其中绿洲鬃兽为胎生，矿道鬃兽为卵生，战斗力与智力比较，前者远胜与后者，属于f级变种生物，少数形体异变个体为e级。

正常的鬃狗体长约100cm，高60cm，无眼，后肢短小，前肢肥大，嘴部肌肉尤其发达，四瓣嘴生有八排利齿，可吞下同等体形的猎物。

方辰饲养的这一只鬃狗，与正常的鬃狗有所不同。

不知是先天遗传异变还是后天的辐射异变，“狗子”没有正常鬃狗的四瓣嘴型，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异常硕大的狗头，光秃秃滑溜溜，像一艘翻过来的鱼雷艇。

半年前，方辰在一次矿道探索中发现了刚破壳的它，抱着解剖研究的心态带回了事务所，直到四个月前，又发现它的唾液能和血液反应，生成胰蛋白酶治愈伤口，于是就一直养到了现在。

方辰打开抽屉，掏出一袋压缩饼干，撇下一块丢到门外。

“嗷呜嗷呜！”狗子舌头拖得老长，屁颠屁颠追了出去。

方辰瞥了眼抽屉里的储备的食物，压缩饼干两袋、蛋白纤维三桶、鲱鱼罐头五罐……

最多还能撑半个月。

“修死了，缺乏人手，野外活动范围缩减，事务所的补给也跟不上了，必须尽快弄到食物才行……”一想到这个，方辰就一阵阵头疼：“公民身份真好，啥也不做还管吃饱，我要是公民该多好，最次的五等公民也行啊。”

历经一千年的变革，如今的 联邦政府实行严明的等级阶层制度，与无阶层的普通平民相比，最末尾的五等公民不仅享受殖民星优先居住权，在教育、医疗、生活保障层面的福利标准也远高于前者。

比较尴尬的是，方辰连普通平民都不如。

他是黑户，即没有身份证明，不存在的人。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确实不该存在于这个地方，这个星球，或者说这个宇宙。

一切的起源，还得从一场战争说起。

2071年，随着超光速航运与全新的艾塔粒子能量体系的实现，人类得以在太阳系及其相邻的恒星系范围内自由移动，但是等待人类的却不是光明的希望，而是残酷的镇压。

黑暗森林法则成为现实，宇宙中的智慧生命体并不止人类，人类活动范围的快速扩张，引来一种名为“钢灵”的硅基生命体的武力攻击。

战争造成空前绝后的灾难，最终导致美丽坚国版图蒸发，太平洋海水干涸，华夏国与其周边国家组成的联邦政府成为世界最大的政治集团，与“钢灵”形成隔星系对垒的局面。

方辰是那场战争灾难的受害者之一，一千年前，在联邦政府政府与“钢灵”白热化的战役中，他生活的城市遭受到未知武器的攻击，所有的事物在一瞬间被毁灭，他的身体和意识也在那时遭受时空跃迁的影响，莫名其妙地来到了这个千年之后的世界。

方辰看了眼墙头的电子时钟，公元3080年7月21日11：40，这是机械钟下方标注的数字。

联邦政府政府沿用地球时间，就是想让他们的人民即使身处遥远的星际殖民区，也牢记住自己地球人的身份。

盯着跳动的秒针，方辰漆黑的眼瞳收缩，目光逐渐锐利，记忆碎片不断从脑海中涌现，像绽放的万花筒。

一年前，他于刊布星的荒野中醒来，遭到了变种蜂群的追杀，亏得修的搭救才捡回一条命。

修是一个性格孤僻的老头，很少说话，他曾是矿业机甲的整备师，在机港外经营着一家星际事务所，刊布星的采掘业衰落后，他没有带着公司一起移民，而是选择留在了这个地方，和那些年迈的老人一起等死。

方辰不明白修为什么会做出这个选择，一起生活的这段时间，他曾多次问起修，但是始终没有得到答复，直到他死。

三个月前，修死于消化道衰竭，常年的过量辐射破坏了他老迈的免疫系统，狗子的舌头也没能救活他。

现在的刊布星，生命如同沙砾一般渺小，方辰埋葬修的时候，没有任何人前来吊唁。

星际事务所自此变成了方辰的居所，白色小楼墙皮风化，外观寒颤，设备机械却是一应俱全，方辰从修那里学来半吊子机甲修理术有了发挥的地方，最近一段时间，他开始探索周边废矿区，捡一些半报废的设备回来练手，再往后，他打算利用这些改造的机械深入荒野，搜集更多的食物，进而生存下去。

通过机港光纤链接网络社区，方辰知道刊布星外的许多事情，钢灵与 联邦政府对峙的局势，34、56星域军事混战，71星域的星匪叛军、联邦政府四大军事公司、舰船、机甲等等等。

但是这些外界的东西对他来说实在太遥远，遥远到有几十个几百个地球到太阳的距离，他只是个黑户，没有公民身份，他连联邦政府的舰船都不能登上。

方辰觉得，这个世界如果有神，那么他一定是……十分公平的。

他失去了前半生的一切，却也得到了一种匪夷所思的力量。

是一种异于常人的再生能力。

方辰可以仅凭意志改变自身伤势的恢复速度，普通的刮伤蹭伤，能在10秒能完成愈合，即使是骨折、切断类的较为严重的伤势，最快5分钟也能恢复到不影响行动的状态。

与之相对的，大幅度的再生需要消耗大量体力，连续的再生还是会让方辰陷入无意识的昏厥，如果在战斗中，处境会变得十分危险。

一年前，重伤再生的使用限制是半个月，但是通过坚持不懈的体力锻炼，这个周期已经被方辰缩短为4天。

借助事务所内简陋的健身器械，方辰进行着日常的体力锻炼，直到屋外传来女人高分贝的呼喊。

“啊！”

“嗷呜嗷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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