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桃镇临水,出镇口不远处就是朴山县唯一的一条水道,洺江。
陈掌柜和胡安玄拎着打包好的行李就往渡口赶。渡口白天行客多,晚上则少有舟船摆渡。好在老陈经常往来渡口送货,有熟识的船夫愿意多加一趟班。老船夫有点睡意惺忪,随口问道:“出什么事了?慌里慌张的。”
老陈没有细说,只是随意应和几句。又套些家常,把话题扯开。
夜晚行船,水面上总有微风抚面,其实蛮清凉的。又时值夏秋交季,容易让人感到些许惬意。可是老陈还是束了束衣襟,显然还没从刚才的事里缓过神来。挨坐在船舱里的胡安玄更是两手紧紧拽着行李袋,不肯松开。
老船夫见陈掌柜没有聊天的兴致,便独自一人撑蒿,口中哼唱着南方的乡谣。
从新桃渡口到云露镇也就一个时辰的事,下了船,两个人继续往官道上赶。好在这条经常有商贾往来的官道还算宽敞,今晚月色又明圆,依稀能辨认路途方向。
老陈依旧是走在前头,胡安玄在后面紧紧跟着。官道上偶有虫鸣,伴些树叶的窸窣声,让人不由得徒添几分焦虑。一颗悬着的心,始终不能放下来。
许是走得累了,老陈开始放慢步子,回头道:“走得太早,忘了带上烛灯,要是有东西照照路就好了。”
听着掌柜的抱怨,胡安玄也是默叹一口气。走到现在不单是脚酸,一路上拎着行李,手也有些麻了,都不记得自己换了几次手。
胡安玄有些不解道:“掌柜,我们现在要去哪啊?”
陈掌柜没回头,仍旧往前赶路。“先去云雾镇,再转车去县里。到了县里就安定多了,不怕那伙人追上来。大不了多花点钱,找人护着我们去郡上。那儿有白云监管着,他们再厉害也不敢乱来。等过一阵子,我们看情况再悄悄回来。”
胡安玄自己也没有主意,只能是听掌柜安排。
两个人在官道上又行了有些路程,终于累得筋疲力尽。慢慢的,路上开始能碰见一两个赶早集的行人。再看远方天色渐白,应该是要天亮了。
胡安玄在路边找了处行亭,老陈也觉得应该休息休息,再这么走下去,身体吃不太消。人到中年的掌柜脸上满是疲惫,对胡安玄感慨道:“寻常人日子真是难过,好不容易开个茶馆还碰上这档子事……”
陈掌柜依靠在亭柱旁,用袖子擦拭着额头上的汗珠。“安玄啊,你以后要是能入山去,一定多修行些,那些个境界有多高你就修多高,看那些狗日的再嚣张……也怪我自己不争气,连入门都入不了……唉,人老了,碰上一点事还得躲来躲去。”
修行确实讲究天赋,有些人无论如何都破不了那个起始境,一辈子在灵台境打转。若年轻时还看不出差别,老了就方觉人生恍惚。刚踏入修行路的第一步还让人有点念想,到年纪渐长,那一点点稀薄的灵台底子都不复存在。
若山中云雾,天明不复存矣。
老陈便是这一类人,年轻时就认了命,到老了更无其他念想。一辈子也就平平凡凡当个凡人,挺好。后来早逝的妻子留下个女儿,小有天资,被山上仙家领去山中修行,也算是平了自己一个心愿。老陈每每念起,心里总有欣慰。
胡安玄心情复杂,问道:“入山了就能变成和那老头一样厉害?”
老陈长呼一口气,“肯定要比那老头还厉害!不过这种东西还是看机缘的,等掌柜我过段日子带你去碰碰运气,说不定你启灵后比小悦儿还厉害,一堆人抢着要。”
说到这,掌柜疲惫的眼神里泛起笑意。小悦儿是自家女儿小名。老陈一样把胡安玄看作自家人。几个月的相处下来,老陈心里还是喜欢这个失忆的孩子,不然也不会留在店里这么久,更不会带上他连赶这许多路程。
胡安玄会心地笑了笑,心里却还是有些茫然。好像这些什么“修行”、“启灵”都跟自己有些莫名的感觉。就像……就像平常自己早晨醒来的那种恍惚感。
一说起自己女儿,掌故又不免多念叨了几句。不如这次顺便去看看自家闺女?虽说山中修道日久年深,女儿又不过刚去半年,但还是可以去探望的嘛。当时那些老仙师也都信誓旦旦地保证过,相信女儿也是希望自己去看看的。说不定去了还要被抱怨去得晚了哩。
老陈笑意渐浓,一旁的胡安玄以为掌柜还在夸自己,不自觉地有些难为情。
恍然间,行亭外又多出一人,却不是那什么挑担赶早的农户,而是先前那名为首的瘦小老人。
“还挺高兴?”亭外的瘦小老人一手捻须,一手负后。
听到声音的胡安玄登时心跳加快,额上渗出滴滴冷汗。老陈向前走出,将胡安玄挡在身后,沉静道:“仙师还是不肯放我们一马?”
老陈心里万念俱灰,千赶万赶还是没能跑掉。这些个喜怒随心的大修士,偏偏最记仇,昨日在茶馆里连徐老二都不是他对手,自己这回怕是命悬一线。能被高人帮过一次,原本已觉万幸,没想到终究还是逃不过。
瘦小老人缓缓开口道:“不是我赶尽杀绝,我平日里也不常杀人,被关照上也是件麻烦事。但我家小姐要个说法,你说呢?”说完,老者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鼻梁。
官道和行亭间落针可闻,无半点其他声响。
只见老陈把身旁的行李袋打开,从里面取出一个巴掌大的檀木盒。他将檀木盒用双手捧住,低头道:“这是我偶得的一块玉,虽然样式普通,但能自衍灵气,应该能值不少神仙钱。望仙师能收下。”
老者一挥手,檀木盒自行飘至手中。打开一看,确有一块玉。将其抓在手里,丝丝灵气在指间流转生发,但是极为淡薄。老者笑道:“小玩意稀奇是稀奇,但是毫无用处,值个屁的神仙钱。只作把玩的小物件还差不多。”尽管这么说,老者还是将玉收入袖中,又缓缓走向两人。
瘦小老者的眼中如泛珠光,打算将身前一老一少用千斤石符压覆。其实到了老者这般境界,已经可以熟练控制灵力流转,不必再像灵台境的小辈一样“露灵于外”,但他着实起了杀心,加上心中鄙夷,便不去刻意控制灵力施放。自己在茶馆里蒙羞,又看护不力,回去必定要受家主责罚。说不恼怒是不可能的。区区一块玉就想活命?痴心妄想。
老者身形愈近,胡安玄便心跳加快一分,不多时已是心如雷响。
老者在极近处停下,取笑道:“我年轻时觉得自己要死了,可比你镇定多了。”
胡安玄沉默着,甚至不太敢抬头看那老者。突然,老陈放下未扎束好的行李,在地上跪了下去。陈掌柜下跪后又对着瘦小老人连磕几个响头,双手伏在地上,恳求道:“还请仙师高抬贵手。”
胡安玄看着地上的掌柜,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泣声呜咽道:“陈叔,你起来……你起来啊。”胡安玄用手去抓老陈的肩头,想把他扶起来。可老陈仍是跪在地上,头微低着,不肯起身。
狼狈的老陈同样眼眶泛红。老婆护不住,自家伙计也护不住。早知道让你去连掌柜那就好了,起码不会跟着自己连命都要丢了。
瘦小老者捏符在手,看见眼前男子下跪,摇了摇头。平淡道:“放心,很快的,不怎么痛。”
胡安玄心跳到极致,以至于双手都开始颤抖起来。他想冲上去厮打一番,哪怕是撕咬也无所谓。少年一双眼里满是恨意狰狞,直勾勾盯着老者。便是捏符老者都感到一丝心悸。
但这些都无碍老者下手,只待双指一撮,符箓燃起,两个人便会连同整座石亭都压成碎块。正好解了茶馆里的气。
老者正待下手,变故又生。一卷拂尘蔓延数丈,裹住行亭。拂尘又分出数份,想将瘦小老者一并裹住,但老者早有准备,以缩地符远遁而去,转瞬间辗转腾挪数里外。见老者遁去,拂尘这才收起,重归原本大小,落入一位青衣道人手中。
青衣道人身旁还站着一位面容姣好的妇人。妇人低语道:“竟然是名符师,倒是许久没见过了。”
青衣道人点点头,向刚救下的亭中两人叫道:“都起来吧,那人跑了。”
老陈心中大喜,赶忙起身,拍拍身上尘土,向那名手持拂尘的道人道谢。胡安玄心绪翻涌,一时呆住,但还是跟着掌柜一起打了个不太标准的稽首。老陈用手擦擦胡安玄的眼泪,领着他走出行亭,又弯腰再拜谢了一番。郑重道:“谢过两位白云仙师。”
妇人轻笑道:“你们谢这位江道长就行,我不是白云监的人。”
那位江道长衣饰上绘有白云监特有的云纹,所以老陈认得。白云监不是一处仙家修行地,但各处门派修士都入得。不过监内规矩倒是特殊,不为修道登高,而为的是保护山下百姓的安危,让百姓不至于被那些修士的肆意打斗殃及。所以白云监的修士在山下好评颇高,辨识度也是其他宗门所不及。许多大商贾每年还会自掏腰包,为白云监进奉些神仙钱,略表心意。
江道长伸出手,将刚刚随拂尘一起卷回的玉交还给老陈。“那名符师倒是谨慎,不敢将玉一并带走。”
老陈再三感谢,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江道长又说道:“我不清楚你们的事,不过看他一见我即用缩地符遁路,大抵是心虚。也碰巧我专管此类滥力杀人者,你们可要我护道一程?”
老陈用手牵着胡安玄,感激道:“要是仙师可以送我们到朴山县去,自是感激不尽!”
江道长笑道:“小事,我正好要顺路去一趟朴山。你们去那干嘛?最近朴山县里可不太平,还是离开为好。”
老陈回答道:“我们两人正是打算离开朴山,想去临近的京源郡,所以要去朴山那儿乘坐仙家渡船,毕竟路途遥远,脚力难济。”
青衣道人点点头,便不再问。一旁沉默的妇人倒是多打量了几眼胡安玄。
四人一齐步行,好心道人怕老陈和胡安玄过于疲累,又赠予他们两张提气符。分别张贴在小腿一侧,就能让身心轻快许多。提气符只是道门下品符箓,境界越高作用越小,但对常人来说还是妙处颇多。胡安玄从未感觉脚下如此轻灵,好像步虚青云一般。
一路上老陈又和道人解释了一番事情来由,道人心中了然,这种事情自己也算见识过许多。山上山下悬殊太大,谁人不想当那人上人?但很多时候的修行登高,许多人自己都快忘了自己还是个人了。
云雾镇
到达云雾镇的时候,日头刚起不久。镇上正好有商帮要送货去朴山县,老陈便告谢了江道长,打算缴些银钱和商帮同路一程。毕竟自己行路太慢,到朴山县里还有好一段行程要走,江道长将自己救下已经无以为报,不能再拖累他们的时间。老陈又将原先的藏玉取出,想要送予青衣道人。
手握拂尘的道人只是笑了笑,并未接受。道了声小心,又和身旁妇人微点下头,身形便飘然远去。笔直的一条长街,倏然间便不见道人身影。
妇人倒是未走,说在小镇上有事要办,再待一会无妨。三个人都在等马帮打包货物。
胡安玄望着刚刚江道长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那位仙风道骨的道长,在他心里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仙风道骨,大抵就是如此吧。
妇人开口说道:“小哥年纪尚轻,还未启灵?”
胡安玄对妇人观感也颇好,如实地摇了摇头。实际上他也不清楚启灵是什么东西。老陈笑着帮忙答道:“安玄几个月前就失忆来到我店里,我估计也才十六七的年龄。”
“哦,原来如此。我有法子帮你寻回记忆,你将头伸过来看看。”妇人似乎有些兴趣。
胡安玄乖乖照做,将头微倾向妇人。同时伸手将脸上泪痕又擦了擦,少年有些羞赧,因为自己这刚哭过的样子着实有些不好意思。
妇人伸手抚过胡安玄的额头,又在脸侧虚点几处穴位。妇人眼中疑惑渐生,问道:“有感觉吗?”
胡安玄还是摇了摇头。老陈心里也感到一丝惋惜,自己找过徐老二帮忙,想着能不能让胡安玄恢复些记忆。不过当时徐老二挠挠头,说让他打拳还行,这个?真不行……如果这位仙师也无从下手的话,可能真的没办法了。
妇人收起手,无奈道:“也罢,自己学艺不精,献丑了。”
老陈赶忙说道:“没有的事,劳烦您了。看来只能靠这小子自己了。”
妇人转身望向街道某处,挥挥手道:“走了走了。你记得如果以后要启灵可以来我清湖山,我叫顾娴灵。去了报我名字要方便不少。”
陈掌柜笑道:“晓得,我带我家闺女去过,那可是真气派啊。”
顾娴灵停下脚步,“哦?在哪个院系?”
这回轮到陈掌柜有些尴尬起来,小声道:“额,后面还是去了沁云宗。”
顾娴灵白了老陈一眼,挥挥袖子走了。顾娴灵作为清湖山五大院主之一,也不是说和沁云宗关系多不好,只是这几年两家门派的关系因为某些原因有些特殊起来……
胡安玄也有些尴尬,掌柜你这马屁可是拍到马蹄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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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道长出了云雾镇,并未赶往朴山县,而是原路折返一路往新桃去。本来收到消息,朴山县在搞“大动作”,有许多修士正悄悄汇集,所以上头要江衡多加注意一番,这才有了江衡的这趟出行。不过依那茶馆掌柜所言,看来出事情的不是朴山县,而是县域管辖里的新桃镇。
江衡在那处石亭处停步,掐指演算起来。不多时,又带着笑继续赶路。
瘦小老人不是千榆国人士,只是临近一个属国的符师。这次受家主委托,来新桃撞撞机缘,没想到那小姐又惹出麻烦来。自己一出手又惹上莫名存在,老人心里也是颇为无奈。一伙人在茶馆里虽说没受重伤,但小姐可谓是彻底破了相。平时骄横惯了的大家小姐哪里受得了这个气,一醒来便要自己去把茶馆掌柜和伙计都杀了。大小姐欸,也不想想刚刚自己是怎么昏过去的,还叫我去追。万一再碰上了,不是找死是什么?
老人尽管无奈,清醒后还是偷摸着跟了一路。不然回去着实没法向家主交待。老者一路上都不敢下手,就怕那不知名的高人还在一旁等着。等到自己确定没人了,要冒险把那两人杀死在行亭时,变故果然又来了。好还自己手里一直捻着一张缩地符,不然要被那白云监的道人拘了去。
不过,那白云监的道士好像不是在那茶馆出手的人?不管了,能逃过一命就是福大命大。老者不服气地偷骂一句,“臭牛鼻子,拿个鸡毛掸子舞给谁看呢。”
这时,从后方悄咪咪传来一句,“给你看啊。”
老者都来不及回头,就立马连用了几张缩地符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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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娴灵走在云雾镇的街上,仍是一身寻常女子装束。在快到街尾处时突然停步,抬头望向一座饭馆二楼。
二楼上有一名赤裸上身的汉子正在向她抛着媚眼,还不时拍打窗板,又招了招手,很是热络。示意顾娴灵上楼入座。
顾娴灵还真就循着台阶上了楼。两人对坐,桌上摆放着一些还没怎么动筷的各色菜品。
顾娴灵瞥了眼男子,“你这可真闲啊,大鱼大肉的,我都没你这个大爷逍遥自在。”
汉子咧嘴笑道:“人啊,不能亏待了自己。也要放放假,放松放松。顾仙师你说是不是?”
顾娴灵转眼望向人来人往的街道,“你可不算人哦。”
汉子拿来一副干净碗筷,递给顾娴灵。笑道:“那就更得放松放松了,我不像仙师你啊,每天忙里忙外的。”
妇人只是微笑着,“就什么都不做了?你这个位子啊,我看没几年就要换人了。”
汉子还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本来就是在江里,流动性很强的啦。”
顾娴灵不愿意再跟眼前男人打机锋,把递来的碗筷又推了回去,打算起身离开。
“在江里我可没让他们出事,在江外你也知道不是我说了算。我一旦走动太远,还不是和凡人没两样。”汉子如实道。
顾娴灵又挥了挥手,学那茶馆掌柜说话,“晓得晓得。”
汉子又笑起来,“不赏脸吃个饭,起码喝个茶嘛。我这有些私藏,绝对好货。”汉子拍拍自己胸脯,竖起大拇指说道。
“我听说洺江风浪大,把货船都刮得左荡右晃,有些商货偶尔都给晃到了江里去。陈苏铭,该不会是你干的吧?”
“哪能啊,顾仙子。可不敢乱讲话,您快忙去吧,我菜都要凉了。”
作家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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