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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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去你的老天爷

分道扬镳回到家中,吴天长今日尤其觉得神疲力乏,早早吃了晚饭。

夜色笼罩下来,清秀少年的脸如同晨起的朝阳,随着慢慢爬升,逐渐变亮变白,而此时他暗淡病黄的脸色悉数褪尽,变得犹如人间最清冷的月色一样惨白。

寒意骤起,吴天长抖抖索索地裹紧了被子。

任谁能想到,在这样三伏节气里,少年如处在寒冬腊月一般。

命运这个无常的小人,似乎跟他开了一个最让人啼笑皆非的玩笑。一十二年,日日夜夜,冰火交替,永无止尽的折磨。

闭目宁心的吴天长,这时耳朵里听到外面几声远近东西此起彼伏的犬吠,反觉了几分安稳,迷迷糊糊间,只觉得门外有人在吵闹着什么。

少年从床上下来,推开房门,昏惨惨的光线格外刺眼,少年抬手挡在眼前,过了半晌,才依稀看见两个妇人在院中似乎为着什么唠叨着,面对着少年的陌生妇人双手指指点点,大声呵斥着背对着房门的妇人。

少年心想:“这人是谁,怎么从未见过,如此不讲道理,到我们家来吵嚷什么?”

只听那陌生妇人口中说着许多难听的混账话,一声“该死的痨病鬼”倒是清晰地传入耳中,少年正想开口说话,谁知自己喉中发痒,一句话也说不出,想往前走几步,偏生又觉得今天好像跑走了很远很远的路,一点劲没有。

未看清面貌的妇人给那凶妇又是辱又是讥地指着鼻子骂了半天,掩着嘴低低哭了起来。

小天愣神的功夫,给那妇人一把拉着就往外走,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凶狠霸道的妇人如张牙舞爪的凶兽一般,还在原地拍手跳脚披头散发的大声吵骂,小天又慌又气,又急又羞,可手腕给这妇人拉住,无论如何也挣不开,只得随她而去。

两人片刻间来到一片大土坡,小天正想开口问这是哪里,只见那妇人蹲在地上,双手捂住脸,呜呜咽咽地啜泣了起来。

小天给她哭的天要塌下来一般,心中悲戚难以自已,无奈、愧疚、愤怒、孤苦、酸楚种种情绪决堤了一般,眼中的泪珠儿瞬间滚落。

小天正要放声大哭之际,一阵冷风吹来,立时觉得清醒了几分,忙抹去泪珠闭紧双眼狠狠甩了甩头,然后走到妇人身边,轻轻说道:“别哭了,天要下雨了,再坐下去,别要淋出病来,还是回家吧。”

那妇人肩膀仍随着啜泣轻轻抖动,过了半晌,幽幽说道:“回家?我没家,就我孤零零一个了。”

小天听着妇人说起孤零零三个字,想起自己身世,一般的同她一样悲苦,差点又要落下泪来,但转念一想,自己明明有爹娘还有外公,心中一宽开口说道:“到我家去吧,我爹娘还有外公,人都很好。”

妇人头仍深埋着,问道:“你爹娘,你爹娘在哪?”

小天道:“在,在...”说了两个字,只觉得天旋地转,有如失了魂魄,一时站立不住,往后就倒,幸好身后有块大石头,才不致于摔倒在地。

稳住身形,又听到身后的石头上有人说道:“姓吴的,藏了这么些年,让老子好找!欠下的东西,现在该还了。”

小天转头一瞧,只见一团黑影抽出两把长剑,齐斩向前,数不尽伤口的身子无力垂倒,一颗头颅滚落,恰落在少年身旁。

只听那黑影磔磔怪笑:“老的小的都是蠢货,一起送上门来,解决了老的,嘿嘿,斩草须除根!”话音才落,只见那黑影从石头边缘一个倒翻身,手中长剑剑芒在空中暴涨,眨眼间便要将少年吞没。

小天本想将脚下人头抱起,谁知剑芒之下,身体半分做不得主,眼睁睁看着长剑即将刺入自己眉心,“嗐”地一声苦笑,双目凝住,挺胸昂首...

正在这时,一个半老不枯的手掌把少年一拉。

豁然惊醒!

少年睁眼一看,原是外公一张慈祥笑脸。

老人伸手抚慰着小天起伏不定的胸膛,以醇厚的嗓音柔声说道:“莫怕,莫怕,外公在呢。”

少年惊魂甫定,一张惨白清秀小脸,更增七分冰冷。

半晌,少年开口说道:“外公,我今天碰到一个怪人,他说,他说要找我爹,还说什么,我爹欠他一样东西。”

老人疑道:“怪人?什么怪人?”

小天道:“他背着两把剑,走起路来跟一阵风一样。”

老人沉默,面露思索。

少年又道:“剑柄上好像还有什么纹路,好像是,火炉还是鼎炉什么的。”

老人手抚短须,顿了一顿,道:“放心吧,你裴叔叔可不会让外乡人来咱们这里撒野的,不用管他,明日尚有功课,安心睡。”说着以他那修长大手帮小天掖紧了被子,就要吹熄烛火。

小天忽地喊了一声,“外公!”

老人回头笑道:“怎么?”

“我,我爹娘当年,是怎样一回事,你跟我说了吧。”

老人身形一顿,拿手抚了一下颏下短须,“一句两句话说不清楚,再过阵子吧,现下还不是时候,先别胡思乱想。”

“哦,知道了。”声音略显失望。

老人手搭上门边,慰然道:“把眼前的事做好,自然会有结果,万事勿急。”

门声响处,老人颀秀身影已经消失不见,月光透过窗户,清而又清地打了进来。

少年回想起方才噩梦,那看不清面貌的女子,与那浑身伤痕累累的男人,心中满是怅惘难过。

“那个姓祖的,欺人太甚!”

少年被子中的双手奋力一握,咬起牙关,双眼一凛,低低恨道:“千万别让我吴天长抓到机会,否则,否则我......”

说到这回思起外公方才的最后一句话,“自然会有结果,万事勿急。”心境渐渐平和起来。

伴着室中冷月,酣然一觉。

院落。

夏夜中,老人左手负后,三轻两浅的踱着步子,一身儒士老旧长衫随着身体自然晃动。

此时脚下一停,抬眉望向那轮银盆满月,自言自语道:“小天一身兼具阴阳幽明秉赋,如何而来,却半点不知,是福是祸殊难逆料。况世间难以索解的吊诡之事,浩如星辰,枉废我悬悬一世,可怜我始终望着天上月,却不知,却不知......唉。”

说罢长叹,叹声苍凉渺远,如远方江河将尽的落日。

盯着圆月一动不动,足有半柱香时分,慢慢开口又道:“铸剑山庄的人,还如此心心念念,十二年了。蜀地相隔虽远,算算日子,也该到了。”

老人把高高望着盈盈满月的头颅,缓缓低下,恰逢一只萤火虫从身前翩翩飞过,老人右手轻轻一抄,那小虫便如舞掌上,身上的幽幽黄绿光芒一亮再亮。

他看着手上虚托住的虫子,低沉嗓音在院落中荡起,只听老人浅斟慢吟道:“谁说这星星萤火,就不能同这高穹皓月一争高下?凡尘浊世,且看人间。”

本就修长高瘦的身形,在斑驳错落的光影里,猛地一再拔高,苍苍双眸在天上银月辉映之下,蕴着明珠美玉一般,湛然如神。

月色中,蝉雀飞。

浊世无浊,老人不老。

______

隔日。

随着一阵呼天抢地的咳嗽声,将梦乡人唤醒,病恹少年冷月之脸,已然又现出暗黄之色。

细胳膊细腿的吴天长被身上怪病死死困住,且总会莫名其妙的咳嗽气滞,少年开始时觉得只要静静心神,休息一下也就好了,哪知道烂皮囊一样的身体反变本加厉愈演愈烈,书上说了“反者道之动”,被一切莫名其妙的事情逼得没法子,但吴天长偏要动起来,越是难受越是狠命动。

久而久之,吴天长照着一些养性书上说的,在理气疏郁的动作基础上,自己倒是琢磨出了几招动作,虚坐擎天式、金鸡朝阳式、沉腰坐马式,瘦归瘦,其实少年身子有劲。

昨日在后山上,等人高的大石头吴天长跃不上去,那是因为咳嗽岔气,浑身上下哪里还使得出一丁点劲,但越是如此,少年越是偏要挣扎。

几招动作下来,微微出了汗。洗漱已毕,熹微晨光中,吴天长正了襟服,于庭院中朗声诵读,这是他的每日功课之一。

他的外公,村塾中的古先生,勒令他无论风雨寒暑春夏秋冬一日不可或缺。这早课一经坚持,便已经有快十年了。

老人本意是想让少年采用“寅时武,卯时文”的策略方针,但因奇特诡异的身体病况,才不得已只得将“武”舍了。对于少年自己的瞎琢磨,老人也听之任之,不加以阻拦。

诵读的文章经老人检选过目,或圣人典论,或经史文章,种种不一,今日读的是前朝一位夫子所作的古文。

两围院落,几间草堂。

院落水缸中老人亲手植养的出水芙蓉,一株俏丽花苞正腆腆微放。

只听少年略显沙哑的孩稚嗓音,在一早唤醒人间的鸟鸣声中,格外清晰。

“人定者胜天,天定亦能胜人。”

读到这一句,少年若有所思,将“人定胜天”四字,在唇边齿间又多咂摸了几遍,但一说到“天定胜人”,少年看向蔚蓝天空,几缕片云倏忽变幻,两道浅眉皱起。

接着又读到“松柏生于山林,其始也,困于蓬蒿,厄于牛羊,而其终也,贯四时、阅千岁而不改者,其天定也。”

少年轻轻说道:“松柏生长在山林之中,开始时被围困在蓬蒿之下,遭到牛羊的践踏,但它最终的结果,是四季常青,历经千年仍青翠挺拔,嗯,前面这话倒也罢了,后面这句‘其天定也’,难道这一切当真就全是所谓天意?”

那片白云变幻消散,少年苦笑一声,下意识就要叹口气,急忙收住,破破烂烂的身体里存一点半点的气息不容易,经不起半点糟蹋。

少年又将文章通读了几遍,直到粗粗可以合书诵出,又将文意在心中琢磨了半晌,略略有了这位夫子论调的雏形,才将书本搁过。

冲了一碗鸡蛋茶,一饮而尽。民间有早起喝鸡蛋茶的说法,说是最能滋阴润燥。

吴天长每逢昼夜之交,都要经过一番乾坤无限翻转的磨难,而早上体内阳气正旺烈火猛窜,正是滋阴的大好时候。

但长年累月下来,少年除了心中稍觉舒服一点,身体似乎一点改变没有,脸色仍旧病黄难看,咳嗽仍是不断。

好在当今之时,虽比不得当年贞观、开元盛世,也算不上什么差之千里,纵是远村僻地,一日一个鸡蛋,对于小天外公来说,不过多添上几文钱,倒也应付得了。

学里。

前后两位先生脾气都很温和,送孩子入塾中读书的大人都常说,娃娃须得打,不打不成器嘛,先生听到这样的话,也只是笑笑,为此大人们着实有些担忧,只是看到孩子们读一阵子书都变得知道礼节后,方才慢慢放下心来。

近些日子,一向和蔼近人的古先生,没有再教授新内容,反是将旧日所习过的文章,挑选出了几篇,重新讲解。

自打那日古先生以至圣先师“温故知新”的观点为题,大谈畅谈了一番后,远近村里大大小小的学生们,各有各的心思想法,有那好容易觉得炎炎夏日松散些的,也有愁眉苦脸前文尽忘的,当然也是有一贯怠忽成性的,当真是求之不得。

裴灵一向对新旧无感,对于他来说,只要见过的都成过往,牢牢镌下了,是以仍是“为所欲为”。

而裴相就与他这个一母同胞的嫡亲哥哥大不相同,古先生所重新点出的温故知新,与他们家的老祖宗一贯秉持的想法不谋而合,小少年勤勤恳恳,半分不敢松懈,唯恐一个不留神,错过了先生藏在平常言语之下的箴言至理,“静水流深”的道理,裴相年纪虽小,但已经摸到边缘了。

古先生自打那次捕捉到一个躲躲藏藏的褴褛身形以后,他每次讲课都要把声音提高一点,而近日旧文新读,他更是讲的细致,堂堂的读书声中,纵使是黄暑天气,仍是传溢出了沁人心脾的和煦温暖,这一点吴天长与裴灵心里都知道,但二人似乎心照不宣的都没有提过一次。

出于种种考虑,黄脸少年的座位在远远的角落中,他对于这些事情,早习以为常,就像今日清晨读过的前朝文章所说的那样,“其天定也”大概就是天意。

只不过,习以为常,并不意味着就真的心甘情愿。

所以吴天长想起这句话,眉头又是皱了起来。

往常从来不是这样思绪如麻乱舞纷飞的,即使身上再难受,吴天长都能控制住自己,但今日不同,很有些不同。

少年从昨日开始,就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或许是自己身上,或许是从没谋面的“爹娘”,或许是昨天那个姓祖的人,或许是未来的不可捉摸,更甚至是前面朗声授业的外公先生,尽管朝夕相伴,但吴天长今日恍恍惚惚中就是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奇怪感觉,这种奇怪感觉跟龙神庙的那个哑老人身上所感受到的奇怪,迥乎不同,黄脸少年不知怎么了,也想不清楚。

瞧了一眼窗外,回过头来恰好见到偷偷挤眉弄眼的裴灵,他心里忽然觉得舒服一些。

裴灵这小子不怕自己告状吗?随即愕然,他裴灵从小到大何曾想过这些事情,吴天长如是杂乱想着。

失魂落魄,大概就是病黄少年现在最真实的写照。

是日过午。

吴天长小憩片刻,便开始今日的第二项功课。洗沐清心,正襟危坐,然后深呼吸一口气,铺上宣纸,在外公与他的那方奇怪砚台上研好墨,便要开始临摹字帖。

黄脸少年临的是欧阳询的正楷,前唐年间,欧楷传名天下,被誉为“融汇南北,百代稭则”,经他外公择选,方落笔纸上。古先生在择书一事上,似是下足了心思的。

吴天长习练的是欧阳楷,而裴相则是有着“书贵瘦硬方通神”美评的柳体,裴家老祖宗知晓古先生给自家老二选的是柳楷,在裴相面前不住点头,笑声不断。

至于裴灵,两手开弓,当然“自成一格”。

学生们各个习练的楷书,或颜或赵,几不相同。

院门上那副对联便是吴天长去岁年间所写,历经风雨,早已红颜尽褪,但那“松山绕径柴门临水”八字,仍是挺峭于骄阳之下。

其实病黄少年打心底里觉得更喜欢行书,尤其是右军帖,但在这一事上,半分不能商量,少年外公说欧阳楷书要一直写下去,行草暂时都不可触碰。

病黄少年以前不懂外公的用意,但随着年齿渐长,似乎有些懂得了,大概是在“楷”“正”二字。

笔悬半空,墨渖淋漓,可今日他下不去笔。好不容易清静下来的心气,又开始躁动起来,接着又开始咳嗽。

昨日的事情历历皆在眼前,昨夜的梦境,如村南河中不断冲击河岸的波浪一般,在年幼的少年心中,挥之不去。少年双手撑在桌上,颤着嗓子,自言自语叹道:“永远困死了,算了吧!”

一声算了,无力至极。

书上说人定胜天,可自己挣扎了这么久,不算了又怎样呢,又能怎样呢!

但好巧不巧,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外公那句“自然会有结果,万事勿急”在脑海中翻来覆去的炸起。

两种声音交缠着,就像夜间苦寒与白日喘咳,此消彼长。

病黄少年“呼”的一声,随手抄起一柄自己刻了许久方完成的小木剑,随即迈步出门。

阳淹村村西入口。

一个游方道士模样中年男人,肩上背着褡裢,手上持着一根上面挂着布幡的棍子,摇摇晃晃浑如吃醉了一般,边走边唱,只听他口中不住唱着什么“心肝,怎地不肯不亲亲我,你不疼我疼谁个......”

又是什么“俏冤家,但见我就要我叫,一会儿不叫你,你就心焦......”

不伦不类,全是勾栏瓦舍中俗之又俗的调调,难为他一个出家人,倒是记得真切唱的响亮。

那道士晃晃悠悠转过矮小山脊,扑面一阵清风吹来,只见一座山村映入眼帘,两眼登时泛出光彩,惊道:“我的乖乖,不得了,不得了!天下间,竟有这般去处,了不得。”

说毕前走,不住拿着眼睛到处打量,但见青山与绿水南北呼应,竹篱茅舍掩映之中相得益彰,地势起伏遒劲,气脉通达明畅,东西两处山脊恰成环抱之形,正是:

“明快之中不失幽晦,微妙之上更有宏远”。

那道士时而捻髯沉思,时而嘻嘻傻笑,疯疯癫癫,不知想些什么。

正走着,忽地眼前一暗,几乎不曾和一个人撞上,中年道士吓了一跳,一人从对面走来,两下里都没注意,差点撞个满怀。

那道士脱口而出:“谁这么不长...”

见只是一个小少年,他站着不动把来人细细打量了一番,这少年清秀绝伦却满是病恹之色,一对吊梢凤目偏偏黯淡无华,修眉冲鬓恰又疏淡无力,且隐隐有压眼之势,啧啧称奇道异不已,见那少年失魂落魄只顾前行,遂张手一拦,笑道:“小哥儿,哪去?”

那少年双眼半抬不抬,无神答道:“出去。”

“哦?”中年道士讶异不已,心道:“这出去二字倒有些趣味。”

然后嘿然一笑,把身形一板,正色道:“贫道善问吉凶休咎祸福姻缘前程财禄,让贫道与你看一看如何?”

少年道:“看吧。”

那道士围着少年转了几圈,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又是看手又是看脸,又抚头抚臂抚肩抚背,摸着自己稀疏胡茬的下巴。

沉思半晌,方喃喃说道:“怪哉,怪哉,当真怪哉!竟身具如此矛盾命格,偏偏又是‘化龙相’,命主清秀聪慧,脱俗不凡,座下枭神夺食不吉,必然多灾多难。既有化龙之命,却无风云之局,如何才能一遇风云便化龙呢?阴阳错乱,生死难明......”

说完这几句话,猛地抬起头来,一动不动盯着村庄上空,脸色一变。

袖中一伸手,道士低头看向自己手中,三枚灿灿金钱兀自闪闪发光,犹豫片刻,仍将金钱放回。

“心术无愧于天地,何惧之有!”

病黄少年已从身边走远。

盯着少年离去的背影,中年道士摇摇头呢喃道:“好个囊括环宇乾坤袋,只是可惜,露了个大口子,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呐!”

中年道士理了理朴旧衣襟,提一提肩上褡裢,迈步前行,口中尚吟唱着:“鸳鸯帐下美人笑,黄土垄中白骨枯,昔日英魂今何在,一江东流长逝水......好山好水好灵秀哟~”

歌声在山村间悠悠荡荡。

山脊外。

苍虬老树枝杈,一身黑袍的年轻男人,双剑在怀,枕着双手横卧其上,日光穿过重重木叶,斑驳错落,正映着面色如霜。耳旁响起轻浮浊乱的脚步声,斜眼一瞧,一声冷笑:

“小杂种!”

这“小杂种”三字刚一入耳,吴天长混乱识海打了霹雳,如梦方醒。

树上人好整以暇,冷笑道:“啧啧,老子活了这么久,第一次知道眼神还能杀人!”

说罢飘然而下,慢悠悠将双剑负于后背,一步一步走向黄脸少年,双眸逐渐为一缕缕血红布满。

吴天长盯着一丈外面色冷白男人的红眼,顿时感觉头晕目眩,腹中翻江倒海,双膝无力软绵绵地就要倒下,忽然喉咙骤痒,猛地剧烈咳嗽起来。

嗽声一停,再看对面之人,那种身不由己任人宰割的无奈感觉,已经悉数烟消云散。

清冽双眸下死眼盯住陌生男人。

祖姓男人“咦”的一声,惊异不已,脚下轻点瞬间闪至少年身前,左手扠起少年脖颈,轻轻一提,如握鸡脖,四目恰好平平相对,“姓吴的留下的小杂种,竟也这般让我难堪?老子叫你瞪,老子叫你瞪...”

边说边左右开弓扇起少年耳光,清秀黄脸立马高高肿起,满嘴是血。

吴天长给他掐住脖子提在空中,无论如何挣扎哪里撼动半分一毫?袖子右手中木剑往他左臂狠戳狠扎,男人仰天哈哈大笑。

吴天长面庞紫胀,胸肺快要炸裂,意识模糊,双手下垂,只是那把木剑仍在手中,无力戳动。

祖姓男人说道:“可惜啊,可惜你那鼠胆老子没把一身玄功传给你,不过就算给你又如何,还不是任我践踏?”

左手一松,少年摔落在地,蜷缩成一团又咳又喘,男人看着他这番不堪模样,“呸”地一声吐了口唾沫,厌道:“说,你那废物老子呢?”

猫儿不再戏鼠,可那弱鼠偏要挣扎。

吴天长猛地起身,以脱缰奔马式冲向男人,将木剑刺入男人小腹,可那一截破木头哪里刺得动半分?无奈之下,张嘴下死劲往男人身上咬去。

“哈哈哈......天下间,竟有蠢成,蠢成这样的人,哈哈,哎哟,老子不行了,你要把我笑死,再夺去我的剑不成?”

男人看着少年握的木剑,笑得狂仰打跌岔了气,一个不妨腹上居然传来轻微痛感,脸色一狞,一个巴掌扇去,少年翻滚在地,脚一抬,踏在少年头上。

吴天长趴在地上,双眼金星乱冒,嘴中塞满了泥土,猩红鲜血流了一地,无力笑道:“嘿...嘿嘿,枉你......这么大人,比我还不如,嘿嘿嘿......我爹,我爹要在这,恐怕......恐怕你早就.....抱头鼠窜了,哈哈哈......”

脸上血迹模糊,笑容狰狞难看。

祖姓男人脚下用力碾了碾,大拇指一伸,“硬气!最后一遍,你那废物爹呢?”

吴天长脸上痛极,双手撑着地面,以全力反抗作答。

其实少年怎会不知蚍蜉撼树四字。

可是尽管是蚍蜉,不拼尽全力,怎么知道自己就不行!

男人耐心耗尽,左脚收起,同时右脚全力一踢,无巧不巧恰恰踢到少年胸膛正中,狞笑道:“再给老子哔哔?哼,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老子名为祖沐,到阴世地狱别忘记了,下辈子再来找我报仇,哈哈哈。”

吴天长口中喷出无数紫血,瘦弱病躯断线风筝一般,往前贴地飞了一丈远,后背撞上一株老树,瘫落在地。

背着双剑的祖姓男人,正要抽剑将其彻底斩杀,蓦地心中一寒,往山左虚望一眼,缩目一凝,收手拍了拍身上灰尘。

随即无奈笑道:“功力退了这么多吗?才一丈?吴孚这狗贼不知躲哪去了,连自己亲生小杂种都不闻不问,罢罢罢,溜了溜了。”

眨眼不见了身影。

地上斑斑红紫两色血迹怵目惊心,唯有落叶,无声飘落。

吴天长眼皮沉沉下堕,嘴中鲜血不要命一样外流,模糊的意识将要彻底消亡之际,心中狂喊道:“我连一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天定胜人?哼,我偏要人定胜天!”

“我命由我不由天,去你的老天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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