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郁的杨树荫下,蹲坐着两个粗布麻衣的庄稼汉子,你一句我一句,时不时递出一个彼此都懂的玩味笑意。
瞧二人的神色模样,必是晌午小酌了两杯的缘故,否则炎天盛暑的午后,不在家睡觉歇晌,跑到这村头路口扯着闲话。
面朝南坐的汉子耳朵灵巧,忽听着身后传来沉沉的脚步声响,悠悠转了个头,乜斜着眼睛望去,只见一个神情木讷的黝黑汉子往这边走来,便笑着大声道:“钟兄弟,又钓鱼去?”
渔夫模样的男人点了点头,微微咧开了嘴角算是打了个招呼。
面南的汉子瞧着姓钟的男人走得远些,朝地上吐了口唾沫,讥笑道:“呸,钟大傻子,天天挂着臭鱼篓子往外跑,做了绿头王八还不知道呢!哪里钓不下,还非要跑到西山外去。”
与他对面的男人嗤的笑了一声,“家里放着个俏婆娘,他倒好,见天的不沾家,张哥,你说这姓钟的心咋就这么大咧?”
那张哥道:“你问我,我问谁去?”张姓男人听到婆娘二字,一点半点的酒意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两眼放光邪邪一笑,“嘿,兄弟,你别说,咱哥俩可都比不上这姓钟的,家里女人俊呐。脸那个白呀,新打的年糕一样,走起路来那腰肢儿这么扭啊扭的......他奶奶的,真让人受不了。”
对面男人咽了口口水,凑过来低声道:“张哥,听你这么说,得手了吧?啧啧啧,快,跟兄弟说说咋样。”
那张哥一拍大腿,接着又叹了口气,“嗐,看得着吃不着,馋的厉害,能咋办?我跟你说啊,老桩子,你可别打她主意,那娘们不光身上,她那张嘴更是不饶人的,在咱村里能降住她的,没几个。身上那股子浪劲,眼光倒是高。你张哥是没指望了,唉。”
“哎唷,张哥,连你都上不了手,兄弟更不能了,嘿嘿,我也就这么想想,哪有那本事?”
张哥道:“要让我那兄弟......”
正说到这,忽听背后又有人喊道,“大哥,让我好找,咋到这儿来了,老桩子也在啊。”一个模样跟张哥有几分相似的青年,大喇喇走来坐下,老桩子笑着点头示意。
张哥笑道:“咱两个正说到你,你就来了。”
张弟道:“说我?我有啥说的。”
张哥道:“说你不像我这么寒碜,一出马,定手到那啥擒来。”
张弟道:“擒什么?”
张哥与老桩子相互看了一眼,哈哈笑了。
老桩子道:“咱们说张二哥只要去钟家前后走一遭,那钟家婆娘就得乖乖滚到你被窝里,哈哈哈。”
张弟一听这话,笑着开口道:“不瞒你说,今儿早上兄弟打那路边过,听到三个女人在吵嚷着什么,尤其数一个婆娘吵的最凶,兄弟转头一瞧,一个穿着大红大绿的妇人,边往前走边转头臭骂,突然一个眼神钩过来,我只看了一眼,活脱脱一个狐狸精似的,走起路来水蛇样的歪歪扭扭,一定是个水性杨花没跑。你说的钟家媳妇是哪个?”
张哥道:“兄弟,你常年在外不知道,你看到的就是我们说的钟家婆娘,一张嘴能把活人给骂死喽。偏偏天天又打扮的花朵儿样,生的好看点的男人,怕不是都已经入了港呢。在家里成天摔碗砸锅鸡飞狗跳,亏那钟傻子,蔫了吧唧的,受得了这口气。”
张弟叹道:“爹娘这么个形景,只是苦了他们家那孩子,我这趟回来倒见了一次,没爹娘的乞儿似的。”
那老桩子冷笑了一声,“只怕这孩子,姓钟不姓钟还不知道呢!”
张哥道:“兄弟你这话过了,我看那孩子活脱脱又是一个钟大傻子,走起路来两眼只顾看着地上,谁掉了几文钱在地上等他拾呢,说起话来蚊子哼哼,不敢看人,倒是半点不随他娘。唉,托在这样的家里,能咋办嘛,上辈子的冤孽。”
张哥说到这吐了口痰,又道:“裴家那小子裴灵,就是个有福的。”
张弟来了兴致,奇道:“此话怎讲?”
张哥道:“不是哥哥我长他人志气,依我看,这裴小子长大一定高中个状元郎,从没见过这样的孩子。要说长相吧,他也不算多好,我看比姓吴的小子还差些,但是你仔细看看吧,他的那张脸就跟磁石一样,把你眼睛吸住甩不掉了。兄弟你回来这些天,看到见天在村里跑的那一群孩子了吧,为首的那个就是他,人家啥时候在书本用过功夫?但我听学里的先生说起过,这裴灵啊,别管是啥书,看一遍就记住全明白了,我活了这么大,也从没见过这样的孩子。”
张弟道:“原来是他,只是依你这样说来,也没什么,大户人家的孩子都这样聪明,况且他爷爷还是村塾中的先生。”
老桩子听说,忙道:“裴灵不一样的,都说他是星星下凡的,哎哟我说不上来,还是张哥你给你兄弟说说。”
张哥点头道:“老桩子这话没说错。那孩子说不好真是什么有来头的也不知道。你听我说,那年啊也是这样要死的大热天,得是十年前,裴灵几个小家伙还是光着屁股蛋满村跑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奇事。”
“我跟老桩子还有几个人,本想去村南那河里下水避暑,哪知道到河边的时候,看到河中间怎么有个孩子,我还以为自己迷了眼,哪知道哥几个都这样说,吓得鞋子也没来得及脱,赶紧跳到水里去救人。
我们哥几个,我,老桩子,大山还有谁来着,我这会也想不起来了,反正得有四五个,到了河里愣是围着那孩子打转不能近身,咱们哥几个都是水里长大的,水性再熟悉不过,不是我说胡话,就是那孩子一时半会沉到水底,我也能给他拉上来。
四五个人在水里打圈转了半天,就是碰不到他,一看裴灵,那时他才一二岁,还是个吃奶的小娃娃,你说怎么着,想破脑袋都想不到,那孩子居然坐着一条鱼身上,嘻嘻哈哈耍得比谁都快活,不瞒你说,那时候我慌得不行,心里跳的厉害,哪见过这样的怪事?
哥几个实在碰不得身,又慌又累,只能先回到岸边。
这时候岸边已经站满了人,我上岸靠着柳树喘息几口,人群中突然钻出来一个妇人,我一看不是他娘裴嫂子是谁。
忙跟她说:‘裴嫂子,你家娃娃骑着鱼嘞。’
他娘一看自己孩子掉到河里,急得直哭,我们跟她说了几遍,她还说什么他家的灵儿这么小,怎么能划船,我一听就知道裴嫂子是真的惊了心神,说了好半天,她才明白是骑着一条通红的大鱼呢。
裴嫂子马上就跪在岸边,说什么鱼大王鱼爷爷放过自己孩子的话,又是磕头又是发誓,又要拿她自己来换他,我看那孩子一个在水里坐在水面上,大呼小叫倒是好耍。
过了半晌,裴灵这孩子才伸胳膊蹬腿的往岸边游来,等他到了岸边,咱们才看清楚,原来给他坐的是一尾极不常见的大鲤鱼,瞅那样子得有四五十斤呢,比裴灵那孩子还得重上好些,咱们也打过鱼钓过鱼,从没见过没听过这样的鱼。
裴灵到了岸上,还跟那条鲤鱼打了招呼,说什么再来再来这样的话。
真是怪!
围观的人都唧唧咕咕说,这孩子怕不是有什么来头,神仙菩萨下凡的也未可知,大家伙还都羡慕说裴家真是好福气。”
张弟听到这若有所思,一抬眼见两人都煞有介事的模样,忽笑道:“别是大哥你打趣我呢!再不就是你当时多吃了几杯,醉糊涂了,不小心掉在水里了,这会子在我身上找乐子呢,哈哈。”
老桩子急道:“张二哥,可不敢胡说,这事都是真事,当年我也在,在场的还有好些人呢,大家伙都知道的。”
张弟见两人神色实在不像实在胡扯,暗暗寻思,这些年自己也算是走南闯北的,任是什么样的孩子也见过不少,可要说这种骑着这么大的红鲤鱼在水里游来游去,着实有些怪异,难道真如大哥二人所说,有什么来头的?
张哥又说道:“自那以后,这孩子身上的怪事越发多了。
隔年春天的一个晚上,我觉着外头有些冷,早早卧下了。正要睡着,忽然听着外面着急忙慌的喊着什么,我仔细一听,原来是裴家找裴灵呢。
我想裴村长这些年来待咱们村人都不薄,他家孩子怎么不见了,这个忙得帮。忙披了一件棉袄,取了火出门帮着一同寻找。那一晚好多人一宿没睡觉,两三个一起前前后后翻了个遍,也没找到他。
谁知第二天一早,你猜怎么着?我精神头有些不济了,迷迷糊糊往东边那庙里又去了一趟,忽然听见神像后面有人轻哼了一声,我走到后边一看,却不是裴灵是谁?
谁能想到这孩子竟然跑到龙神庙里,抱着神像安安稳稳睡了一宿。那神庙白天都有些怪瘆的,何况是大半夜?
也不知他是怎么跑到那儿了,庙里那个守庙的又聋又哑,八成是睡着了没听见。
我问裴灵吧,这小娃儿自己也说不上来。就是活泼乱跳的,机灵鬼似的,我跟他一块,说不上那是个啥滋味,嗯,对喽,就觉得晒大冬天的日阳一样,熬了一宿也不觉得困了。这孩子真是奇,一直到现在,裴小子身上的怪事可多着呢。”
张弟听到这,才真的相信这孩子有些“与众不同”。心中想起那年在一处地界,听得人说得什么仙人下凡的故事,难道这裴家的孩子就是那天上的仙人不成?点了点头,又问道:“才你说的那姓吴的,又是怎么一回事?”
张哥道:“哼,说起这姓吴的,真是咱们阳淹村的大祸害,要不是看在学里的古先生,早给......哼!常跟裴家那小子走近的,一个是钟家那傻孩子,另一个就是姓吴的,那个黄脸整天咳嗽的痨病鬼,长得是好看,就是一副短命样。打一出生就把亲生爹娘给克死了,咳了这么些年,恐怕活不了几天了。”
“我说兄弟,这些日子都得远着点,别让他传上了病,可不是玩的!”
张弟皱眉道:“了不得,怎滴,把爹娘都克死了?”
张哥道:“具体啥事我就不知道了,那两年我也不在家中,也不知道古家的闺女怎么就嫁人了,后来再回来,人都已经没了,唉。”
老桩子抢道:“这事我知道,我知道,二位哥哥都出门在外,我在家。”
张姓两人都道:“那你快说说。”
老桩子神思遐往,摸起下巴,悠悠开口道:“那年春天,村里到处种的桃花开得正旺,咱们村里来了一个年纪轻轻的外乡人,我看着也不像个富家公子,也不像个读书人,他手上倒拿了一把剑,大家伙都说别是个什么恶人罢,谁知这人跟咱们说话和和气气的,没说两句就哈哈大笑,走起路来头抬的这么老高,在咱们村前前后后山山水水,转悠了几天。
也不知道怎么的,就跟学里先生家的闺女好上了,说起来大家伙都还羡慕的不得了。
古先生家的那闺女张哥是知道的,长得又俊脾气又好,咱们都说谁要娶了她,真是几辈子的福气,谁知道这么一个外乡人竟然来了没几天的功夫,就求媒婆给说合了,大家伙为这事好几天没好睡呢。”
“我合计着这外乡人也就模样好看些,还不是倒插门做人家的女婿?要是搁我娶了她,好歹有个祖宅呢,哎,二位哥哥别笑,兄弟说的都是实话。
成婚那天我心里还有气,新郎来给咱们村人敬酒,到我跟前,我偏灌他个三大杯,不只是我,大家伙都是这么想的。
哪知道他倒是一点脾气没有,还说什么‘哥哥抬爱,兄弟吴什么浮什么沉的初来宝地,还望仁兄帮携帮携’,好家伙酒到杯干,一点不含糊,这样的本事,兄弟是没有的,再说了伸手不打笑脸人,大伙也就不难为他了。
成婚后吧,这小夫妻倒是很让人羡慕,有时候远远瞧见了,总是两个人在一起说说笑笑的。
只是我合计着这姓吴的没本事,成了婚后,倒是整天跟自己家婆娘不分开,连那会成天不离手的大铁剑也不知道扔哪去了。
过了好些时候,兄弟也记不清了,大约是中元节的时候,那天晚上刮的西风,吹的呜呜的,村里狗一个个不知道鬼嚎什么。
得有二更天了,我恍惚听着什么哭声,差不离是迷迷糊糊做梦呢,谁知这哭声越来越响,不知道是哪里传来的,大晚上的怪吓人的,我心想着老老实实睡一觉,明儿还有活计要做,哪知道越是不想听,这哭声越是听得明白,气的我骂了半天。”
“谁家死人了不成?”
“哭声时断时续,一直到午夜时分,外面的风是停下来了,哭声突然又起来了,也不知怎么了,把兄弟哭的心里乱跳,听着听着兄弟的眼泪都下来了,真他娘的难受。
我合计着这一宿算是不成了,穿着衣服走到外面,才发现,学里古先生家的灯火通明,哭声就是从那发出来的,难道是古先生老去了?
那晚外面实在见不到一星点月光,黑的厉害,不瞒二位哥哥说,兄弟听着那凄惨的哭声,本想去古先生家瞧一瞧的,黑灯瞎火的实在有些怕,就又回到屋里睡下了,要睡也不能。
迷迷糊糊躺着,直到快要到天亮的时候,外面的哭声才好像停了。”
“第二天早上,我不住打着哈欠,起来到古家去看,外面已经有了很多人往里张望,我挨到门口一望,只见院里屋里早已挂满了白布,真是有人老去了。
旁边七嘴八舌,古家闺女年纪轻轻就没了,说是姓吴的外乡人哭了一宿,一早上不见了人影。
家里只剩下一个老人,还有一个难产生下的孩子。
直到现在,姓吴的都没个踪影,古先生一个人把一点骨血慢慢抚养大,谁知还是个短命的病秧子。”
“唉,祸害,祸害,这才是害了人又害了自己呢。”
张家的两兄弟听老桩子把这段陈年旧事说完,不觉都陷入了沉默,半晌,那张哥不忿道:“呸,这姓吴的,大的小的,都忒不是个东西!气的老子想撒尿。”
边骂边起身,走到旁边的树林上,一阵水声后,张哥正要转身回来,猛地发现旁边不远处的林间地上,黑乎乎的,竟是坐着一个人,骂骂咧咧的返回原处。
老桩子忙问是谁,张哥道:“庙里的聋哑老汉,要死不死躺在那,吓了我一跳。”
老桩子怕方才说得话给人听了去,听说是他,才宽了心。
三人又说些张弟这些年在外的见闻,才有说有笑起来。
这时见村南的李奶奶拽着自家的小孙孙,一行走一行骂,小孩子还哭哭啼啼的,抬头见了张哥兀自在那打趣笑着,这李奶奶没好气冷笑道:“你家娃儿跟着三个孩子,才要上后山呢,笑,笑,有你笑的呢!”
张哥听了这话,才醒悟过来,变了脸色,忙叫上兄弟一块往北走去,赶到村后,忙把自己那不懂事的孩子从三人后拉下。
等三人走得远些,张弟问道:“这三个孩子便是方才所说的那三个?”
张哥道:“可不是,不知发了什么邪,要往后山去呢。你这孩子,跟你说了多少遍,别跟那痨病鬼一同玩,就是不听。”
这小子,竟还要扎挣着跟着三人去呢。
张弟听着兄长不住训斥着小侄子,转头望了山脚下的三个孩子一眼,恰好其中一个黄脸的少年转过脸来,张弟瞧着那神色,莫名其妙打了个哆嗦,心中一阵惊颤!
这短命的小鬼,竟有如此冷峻的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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