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定睛一看,那是一支进口去淤散血的药水。
眼窝子突兀一阵阵的发热,我用手搓了搓鼻翼,我没有接过这药,我而是说:“小二代晚上睡得好吗?”
保姆阿姨憨笑:“好着呢。太太,你赶紧用这个擦一下膝盖上的伤,别拖来拖去的,要是伤到骨头不早点弄药,等老了可不好。”
我皱眉:“阿姨你怎么知道,我伤了膝盖?”
笑意更是朴素,保姆阿姨说:“是张先生告诉我的啊,他说你膝盖伤了,让我今天多忙活点帮忙弄孩子,好让你多休息休息。”
我不知道张代是从啥时候发现,我膝盖伤了的。
在医院那几天,我每每要擦药,我都是找个借口出去躲起来,擦完我还得散散药味再回去,而大冬天的我又一直裹得严严实实的,他更不可能是亲眼所见。
但,不管他到底怎么发现的,也不管他出于什么心态把这个药水让保姆阿姨留给我,他这样的行为都足以将我的心拉拽得四分五裂。
原来我和他终有疏远到同在一个屋檐下,他发现我身上有伤痛,却需要通过假手于人这种方式来理会我的一天。
眼皮子抬了抬,我强撑着勉强笑笑:“放茶几上吧,晚点我再用。”
按照我说的去做,保姆阿姨搓了搓手,她忽然又说:“太太,张先生让我转告你,以后你不要再从外面买胡萝卜什么的喂给孩子了,他说孩子后面的辅食,他会让人从香港带回来。冰箱里剩下的那几根,他刚刚出门的时候扔了。”
实在没有心情计较这点事,我点头:“好,知道了,你去忙。”
保姆阿姨就说她先去拖地,等会还得给小二代喂饭啥的。
我还是时不时的咳嗽,所以我没有敢凑孩子太近,就由着保姆阿姨去弄了。
难得短暂的清闲,又见天气好转,我拿了根跳绳到院子里跳起来。
不知是因为生过孩子体质终究没有未孕之前好,还是因为胖起来身体负担重已经不像以往灵巧,跳了几百个之后我就气喘吁吁的上气不接下气,不得已我把绳子丢一边,坐在鸟巢椅里就把自己摇得飞起来。
在我快要把自己摇晃成脑震荡之际,我的手机嚷嚷了起来。
我的交际圈子,自从回家带孩子之后一缩再缩,没有了那些纷纷扰扰工作来往的电话后,我用个手指头也能大概猜到给我打电话的无非是戴秋娟或者是胡林。
懒洋洋的,我淡淡然地瞥了手机屏幕一眼,不想上面明灭晃荡着的名字,是汪晓东。
截止到现在为止,我上次见到汪晓东,已经是一年多前他跑医院看胡林,我们碰上。
而距离我们最近的一次联系,是在小二代满月的时候,那时汪晓东让戴秋娟带了个红包过来给小二代,我出于礼貌给他致电表示感谢,也没扯几句,汪晓东就说他在忙挂掉了。
时隔几个月他主动打过来,我愣是恍惚到铃声快响完,才接了起来。
不复以往吊儿郎当要多随意有多随意,汪晓东这次的嗓音就就像是绑着石头的浮子,即使有着破开水面的质感,却似乎时刻准备着往下沉,他说:“唐二吧?”
不安感在心里萌芽勃发,我忙不迭:“是。”
每一个字都咬得分外清晰,汪晓东说:“我想请你明天早上八点,到深圳殡仪馆大礼堂参加我爷爷的追悼会。”
就像是有什么哗啦啦往下落,砸在心口压着闷得慌,我握着手机一阵,嘴巴张合了好几次,我都不知道我这会儿该吐出什么话来,才会显得恰如其分。
在我静默的半分钟后,汪晓东的声音里有浅浅黯然:“你不想来也没关系。”
我的呼吸急促得有些不顺畅起来:“我去,我去!”
气压低沉如旧,汪晓东又说:“谢谢你能来。我还有别的需要通知的人,就先这么着吧。”
电话被挂掉了好半响,我都没有缓过神来。
用脚撑着把鸟巢椅暂停住,我坐起来捏着手机点开编辑短信的界面,我的手反复在手机屏幕上划来划去,但我最后只给汪晓东发了几个字:节哀顺变。
这种时候,汪晓东不回复我其实我也挺理解,没想到他基本是秒回,他说:会的,有心了。
这样认真而庄重的汪晓东,让我有些陌生也让我感觉到心酸。
因为汪晓东这通电话,整整一天我都在靡靡的状态中浑浑噩噩过,时间在浑然中又从初日普照变作华灯渐上。
保姆阿姨把小二代带回房间睡觉之后,我一个人呆坐在沙发上,两只手两相抱着两个狗子,目光时不时浮游在落地窗处,或者我潜意识里是在等张代回来,也或者不是。
不管是或不是,在我视线的流转间,张代的身影隔着玻璃窗跃入眼帘。
他很快开门进来。
把西装外套脱下来往沙发上随意一放,张代冷不丁说:“你今天有接到汪晓东的电话么?”
我滞了滞,随即:“有。十点多他打给我的。”
用手揪着领带松了松,张代语速慢慢:“那好,明天一起去吧。我先去洗澡。”
也不等我回应,张代转身上了二楼。
约摸半个小时后,张代靠在楼梯口俯视着我:“你还不睡?”
把狗子抱得更紧,我把视线收了收避免与张代对视,说:“还不困。”
张代往前了两步:“不困也上来盖子被子,总比在楼下暖和。”
他这或者,就是别样的示好了吧。
吵架之后,我们谁也没有道歉,更没有明显的朝对方退步低头,那无言的结果似乎比我们撕破一切更让人显得尴尬。而这种别扭,在今晚似乎尤为扎心。
或是汪老爷子的离世,重新刺激我麻木的神经线,让我重新对生老病死有新的感叹,也对我和张代此刻至少可以鲜活地感受彼此的气息而多了些珍惜,我觉得凡事也别太较真吧,既然张代现在愿意轻轻退一步,那我也别端着。
把狗子松开,我站起来:“好,我洗把手就上去。”
等我回到卧室,张代已经把大灯关掉,只留下一盏昏暗的床头灯,他半卧靠坐在床头,他掀开被子示意般拍了拍床:“要不要先坐着聊会天。”
他这话字面的意思像是询问的商量,但语态却不无昭示着这是肯定句,我懒得计较,坐上去时我下意识与他的身体保持了大约三十厘米的距离。
我正在掀被子盖自己的大腿,张代又是跳跃道:“还在生我气?”
呆滞几秒,我咧开嘴:“是有点。”
用手撑在床上,张代突兀朝我挪了挪,在快要与我有肢体接触时他停住,他侧了侧脸望着我:“那天早上在医院吵架那事,确实是我有错在先,唐小二我先说句对不起。”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这些天的过度冷落,让我的心底渐渐与他生出间隙,张代喊我“唐小二”时,仿佛与以前千万次的语态没有差异,我却病态地认为,他喊得有些生硬,而我听着也觉疏远。
但,既然他主动提起当日的争吵,主动想要把我们之间的别扭摊出来晾晒一番,他愿把姿态稍稍压下,我也没有必要把自己的好强挂得太高。
瘪嘴,我故作淡定:“嗯,我接受。”
突兀伸出手来,把我的手拿过去,放在手心里面搓了搓,张代的声音低了些:“唐小二,我当时不该对你拗脾气。”
与张代的手触碰在一起,感受他手心里炙热的温度,我这才恍然惊觉自从小二代出生之后,我和张代之间这种最简单的手与手贴合在一起的触碰,都少得可怜。
忽然有些不适,我把手往回抽,逃脱张代的禁锢后,我把脸埋下:“都是普通人,都有自己的脾气,我懂。”
我以为,按照这样的交流方式,我和张代能在你一言我一语中越发把自己的姿态放低,低到能让对方舒畅的程度,后面若然他愿意面对面亲口问问我的膝盖好全了没有,或者我和他那一场争吵,也会就此被束之高阁被岁月蒙上尘,再也不会蹦跶出来成为我们之间关系的磨心。
可我错了。
没有太多沉默的间隙,张代说:“我错了我认,但唐小二,有些话我怎么的都要说。我不敢说自己做得特别好,可我不算是差吧?这大半年以来我对你怎么样,对孩子怎么样,你都看得到的,我不是圣人,我偶尔也会掉链子什么的,你不能对我太过苛责。那天我匆匆忙忙赶到医院,我紧张孩子,问你话,你那样说话,我实在没能忍住自己的脾气。”
所以,张代他是先给一颗糖,再打一巴掌?
他的意思主要是说,虽然他朝我发脾气是他的错,但却是被我逼出来的?
如果张代这一次能好好聊天,或者我会顺势亲口问问他了无踪影的那一晚,他是不是在陪着客户彻夜狂欢,大概我也会说上一句你工作辛苦了等等这类体贴的话,我和他之间就此皆大欢喜,即使我们无法回到举案齐眉的原点,至少能相敬如宾心无隔阂安度余生。
心像是被人放进辣椒水里拼命揉搓,不算大的心房里顷刻被麻辣充斥得满满生香,难受快要越过胸腔涌到鼻翼,我半响:“哦。”
没作任何停顿,我又说:“知道了。明天早起,不然睡觉吧。”
不等张代回应,我急急忙忙钻进被窝里,把身体翻过来背对着他,拽过被子夹在胳膊下,就此屏住了大半的呼吸。
沉寂将近三分钟,张代这才悠悠的:“好,睡觉。”
躺下来之后,张代的手似乎在摸索着朝这边伸过来,但还没抵达触碰到我,我不动声色地往床沿挪了挪,拿着手机瞅了瞅再放回柜子上。
张代的动作就此打住。
我不知道他几点睡觉的,反正我侧躺着一动也不动,基本上是睁眼到天亮。
早上起床时,因为固定着一个姿势太久,我有些腰酸背痛的,我连续伸了几个懒腰才好一点点。
洗刷完之后,为了表示对逝者汪老先生的尊重,我翻箱倒柜找了老半天,才翻出个我还能套得下的黑色外套。虽然我穿起来显得臃肿,不过还好算是整齐。
叮嘱保姆阿姨要隔两个小时给小二代探体温,我这才与张代肩并肩走出家门。
家门口到电梯口这么一段路,张代走没几步就与我拉开了距离,我在后面看着他的背影,这个男人仍旧是我心底的热切,只是这一刻我的心里面忽然潜伏着一个不太好的念头,我总觉得就算现在我仍与他同行,可终有一天我要与他离散。
而我,内心竟没被这个不太好的念头撩起一地惊鸟,我居然会想若然这一天真的到来,那我一定要姿态优雅步伐决绝,不能在他的面前掉下哪怕一颗代表着不舍的眼泪。
有太多情绪困在身体里愈演愈烈,我的脚步不知不觉慢下一些,已经走到电梯口的张代,他回过头来望我:“唐小二你走快一点。”
出窍的元神被拽回来,我加快了步伐。
坐到车上,我正要拉过安全带,张代已经先于我一步俯身过来,他的手勾住安全带凑得很近帮我勾上,他却没有急着把自己的身体倾回去,他就这么贴着仰起脸来,他的脸颊差点就要贴在我的侧脸上,他说:“你有心事?”
我确实是有,而且我内心所有的波涛起伏都与他有关,可即使到他终于愿意花上那么丁点的时间来关注我的情绪,那些原本想泡腾片般只要遇到水就能沸腾起来的思绪,却莫名其妙凝固成固态,梗在心口噎得我一阵阵的发心酸。我把脸挪着躲开他的气息,安之若素言简意赅:“不。”
张代这才把身体移回去:“没有就好。”
我毫无情绪扯了扯嘴角,算作是回应,之后是一声不吭。
也没有主动再提起别的话题,在一路沉寂中我们抵达了大礼堂。
我原以为,像汪老先生这种人物,他百年仙鹤后,他的追悼会上会是人声鼎沸,没想到这个空荡荡的大礼堂寥寥几十号人支撑起来的冷清让我恍惚。
不过能来的这些人,虽然各有各的皮囊,脸上真切的悲伤确实是真心实意的流露。
按照顺序,我和张代并肩跟随着瞻仰遗容的人流逐渐上前,慢慢的走到了汪晓东的面前。
眼睛有点红,汪晓东的脸上的表情一派肃穆,这样凛然缭绕的人让我陌生也恍惚,更多的是心酸。
站在汪晓东身侧的,是一个身姿窈窕的美女,她素着的那张脸不无昭示着她是个实打实的大美女,她的眼睛里,有亮晶晶的湿意在打滚,她看起来真悲伤。
别说这场合不适合作相互介绍,就算是在合适的场地,汪晓东也不会像常人那般礼貌把他身边这个女人介绍给我认识,不过我想这应该就是汪晓东的妻子吧。
至于她到底是不是汪晓东曾经不止一次向我提过的罗思雨,我不清楚。
在这样的压抑气氛下,我哪里还有八卦的心情,我把身体站得笔直,与张代并肩着在汪晓东面前站立按照追悼会的流程给了汪晓东仪式上的安慰,汪晓东循例朝我们鞠躬回礼的动作,惹得我差点红了眼眶。
就在这时,我察觉到似乎有束锋芒般的视线落在我的身上,我下意识用余光往站在汪晓东旁侧的女人脸上扫荡一番,她却还是刚刚那番悲切的样子。
我于是宽慰我自己,是我多心。
解秽酒,设在丹竹头这边一个老酒店的宴会厅,菜品挺好,可我哪里有什么胃口。
潦草往嘴里随便塞了点东西,我就把包包塞给张代帮我看着,我去洗手。
或者人迹寥寥的洗手台,真的是发生故事的好地方,我刚刚把手凑到自动出水感应口,背后忽然传来一句:“你就是传说中的唐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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