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多白骨。
这句话是他曾对他说的。
年轻的帝王心不在焉的看着桌子上厚厚堆积的奏折,左手撑着下颌神游太虚,右手中的紫毫便“啪”一声落到雪白的软毯上,惊得身边的侍女停下研磨,膝盖一软,跪了下去。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侍女拽着裙角诚惶诚恐的磕头,似乎不把地砖磕破就不肯停下来似的。
慕容追微偏头望着侍女:“真弄不懂你们为什么总是这样,明明是孤自己不小心将笔落到地上,偏偏你一个劲的求饶。”
侍女胆怯的抬头:“陛下···”
他看了眼地毯上污黑的一点墨迹,淡淡挥了挥手:“找人打扫干净就是。”
侍女如蒙大赦的退下,他复又闭上了眼睛思考。
大抵有两个多月没去看他了吧,不知他会不会因此生气······
唇角的笑还未展开便又沉了下去。
他那样性子凉薄的人,又怎会因我区区一介凡人而有什么过多的情绪。
认命似的哀叹一声,他睁开了眼睛。
最后一次···就当是告别吧。
慕容追放下堆积成山的事务,进到内室换了便服便悄悄出了宫。
四月,清明雨季,连续几日的雨水染得河畔垂柳绿意盎然,桃李将谢,只剩下婀娜的枝干和零星的花朵,残落的花瓣悠悠飘入御河水中,顺着水流向下游流去。
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
慕容追摇摇头,拐进一边的小巷。
偏僻崎岖的深巷,越近便越散发出浓重的腐朽气味,他不由加快脚步,踏着湿滑的青石板推开一扇红木门。
海棠香扑面而来。
一处雅致的小院,花园中央一株茂盛的西府海棠盛开着红白相间的花,遥遥的便清香沁鼻,一朵朵娇嫩的花儿像是美人娇羞的脸颊,因染了雨水有的半垂下来,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朦胧美感,千丝万缕纠缠着观赏者的心。
“别来无恙?”西边的凉亭里传来一道轻柔的问候。
慕容追含笑看去,只见亭中白衣少年美目半颌,专注的望着眼前横放的梨木古琴,右手边紫金香炉缓缓升起淡淡的青烟,玉似的脸颊在烟后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解语。”他快步走进凉亭坐在一旁,望着少年清秀妩丽的侧脸笑道:“两月不见,一切安好。”
解语点点头,修长美好的手指轻轻抚弄琴弦,一曲凤求凰弹得曲不成曲调不成调,散散的却有呜咽哀怨的意味。
一曲终了。
“看来解语过得很不好。”慕容追最善洞察人心 ,见他琴音幽怨,就知道他并不是看起来这样无欲无求的什么都没有发生。
“慕容追,”他垂头,“你可知你大劫将至。”
慕容追一愣。
“这两月,你一定在为北方蛮族来犯头疼不已吧。”解语水唇轻启,“没猜错的话,隔不了多久你就要离开皇城御驾亲征来抵御外敌,那样,你迟早会死在沙场上。”
清亮动人的眸子抬起,深处是凛冽的光芒。
“解语,即便如此我也没有退路,生在皇家,王的职责,本就是抵御外敌让臣民安居乐业。边疆,已经撑不下去了。”
他不语。
“这次我来,本就是来道别的。”语气中带着决绝,慕容追眼中的神色却渐渐温柔了下来,“解语,你我已相识七年。有的话我不说,你也应该知道。”
七年前的那个雨天,偏僻的巷口,白衣少年撑着一把素净的天青色纸伞,淡淡的望着被人追杀的他,纤瘦分明的白皙手掌轻轻一抬,几道银光便自他指尖而出没入那几个绝顶杀手的心口。
他就这样衣不带血的救了他。
“不用感激我,我不过是你母亲未嫁给你父皇之前从道人手里救下的海棠花妖。
“你命不该绝,碰上我,就当报你母亲昔日恩情。
“你父皇死后你母亲随她而去,先皇膝下只有你一子,你的国家大乱,这么多人需要你,你该做的不是诚惶诚恐等人追杀,而是保住你父皇的江山。”
十九岁的慕容追望着他清秀柔软的面孔,无端便想起一句话。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从那以后,他便想尽办法找到他的住处,登基后,时不时微服出宫来骚扰,而解语也从最开始的无视到后来偶尔说上几句话,再到后来的熟悉与习惯。
“我不是傻子,我自然知道。”他冷冷淡淡的声音将他从回忆拉回现实,“所以,你不必说了。”
慕容追也不是傻子,轻而易举便听出了他的婉拒。
“既然解语不想听,我便不说,”他将腰上一块玉佩解下,放在琴案上。“这是我母亲过世的时候给我的,这块玉佩取塞外特有的暖玉雕刻而成,入手微温,解语性子淡薄不喜金银俗物,这块玉便当做友人的礼物送给你。我对解语来说不过是你漫长生命中不过一季的蜉蝣,只望日后,黄土白骨,解语还能记得有我慕容追存在过。”
白衣少年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在冷空气中微微颤动。
他自知说的过多,理了理衣袍便要离去。
“慕容追。”
他轻唤,
“如果你再也回不来,你也要离开皇城去边疆么?”
慕容追坦荡一笑,“别无他法。”
解语睁开江南般潋滟的双眸,“即便再也见不到我。”
他一怔。
袖中的手缓缓握紧。
他只听他艰难却又肯定的说。
“即便再也见不到你。”
话音一落,他踉跄的逃离了小院。
远远地,他听到风中飘来的声音。
“如果你不是皇帝该有多好。”
如果我不是皇帝,该有多好。
“今年的海棠,似乎开得格外娇艳。”解语抚摸着海棠花瓣喃喃自语。
一年了,那人与敌军已经苦战了一年。
这乱世中飘零的国家,已经残破不堪,他还想凭一己之力支撑多久?
“主人!主人!”还未修成人形的兔妖顶着两只突兀的耳朵闯进来,“慕容公子···慕容公子战死沙场,敌军不日便要进攻长安城了!”
指尖慕的一痛!
被花刺扎伤的手指缓缓流下一滴凄艳的血。
那人音容笑貌,恍然如昨。
“如果你再也回不来,你也要离开皇城去边疆么?即便再也见不到我。”
“即便再也见不到你。”
这次,你是真的见不到我了····
不可以!
长睫微微扇动,扇落下晶莹的泪珠。
绝对不可以!
“主人!主人!你要去哪····”
军营中,皇帝的尸体被安放在大帐中央无人打扰。
几个忠心的将军还在誓死战斗,不过已是强弩之末。
“慕容追····”他坐到床边,手掌抚上他心口血淋淋的窟窿,柔和的白光缓缓渗透到伤口中去。“别怕。”
我不会让你死的。
不会。
温暖的光芒下,他缓缓睁开眼睛,望着他绝代风华却渐渐透明的身体神志不清的问道:“解语,我要死了对吧?你终于来看我了······原来,原来你也不是一点不喜欢我啊,不对,这一定是在做梦。既然是做梦····说了什么你也不会生气的吧·····解语,我爱你。”
他虚弱的微笑。
“我,我也爱你。”
那日,皇城外天现异象,战场上飞沙走石,皇帝营帐冲天而起一道耀眼白光。
已故去的慕容皇帝竟起死回生,皇城内外却一连七日海棠香不散。
士气大振,慕容军如有神助竟另几近要攻入皇城的蛮族节节败退,硬是守住了长安城夺回了被外敌掳去的土地。
百姓皆道神迹,殊不知那夜慕容追奔赴城南小巷看见那株一夜落败的西府海棠失声痛哭。
世间再无妖解语。
自战胜北方蛮族以后,慕容追励精图治,用十年时间收复天下。
十年时间,身边不断有大臣送上美女佳人,他却从不动心,后宫空无一人。
他说他的皇后叫解语。
坊间常常揣测是什么样的美人让这位千古传奇的帝王多年来不肯相忘。
不过这位以铁血无情著称的帝王案上却常常摆放着一束西府海棠。
寿终正寝时,他命人将一株已经死去多年的海棠残骸与自己合葬。
随之葬入墓穴的还有一块玉佩与一枚花笺。
覆手江山空繁华,情之所钟解语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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