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点头:“是,我爹爹有点事情。”
“那寻他的人,大约也是高官,否则应该先来沈府。”句句实话,可他眼角瞥见月下的面色已渐渐不善,因而轻咳一笑,话题斗转,“本来,我正打算去拜访陈大夫,现下看,是要改天了。”
“拜访?”月下狐疑地盯着他,一时没了下文,似是等着他继续说。
宋洛川颔首,微微弯腰,凑近了一些:“你好好看,我像是谁?”不过一寸的距离,月下甚至能够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于是几不可察地后退一小步。
“……”谁啊,只看着面熟,像是一位故人。月下仔细回忆了一下,忽的记起儿时曾居住在义父家的清幽小院里,她自蹲在地上逗猫儿玩,而身旁的少年则伏在书案边翻阅典籍。
“你是……宋游哥哥?!”她忽然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眉梢不禁也挂上欢喜,“你看我,忘记洛川是你的字了——话说回来,哥哥你怎么在京师?”
宋洛川也自笑道:“前些年方从南京刑部调回来了。”见她不陌生,他残存的几分顾忌也放下来了。
月下点头:“你走了以后就没回来过,许爹爹一直挂念着你——对了,你还有事吗,我亲爹爹还没见过你呢,我以前常给他提起,许爹爹那里藏了个神仙哥哥……”她眨了眨眼睛,一张嘴嘚不嘚不嘚,一点喘息的机会也没留给宋洛川。
倒是宋洛川脾气好,只微笑着听她说完,而后温颜道:“我今天来,本是想找林镇抚,可听说他还未醒,只能改天了。”
“我估摸着这毒不好清,爹爹下的药很重。”她压低声音,故作玄虚叹道,“弄不好,爹爹还要给他扎几针。”
“我知晓,皇上已经下令,彻查此案,因为沈镇抚的缘故,案子已经移交给大理寺了。”
“移交?从诏狱移交给大理寺?!”月下后退一步险些脚步不稳,幸而宋洛川按住了她的肩膀,而她那厢只顾着骇了一跳,“可是,锦衣卫一直特立独行,怎么会把自己的案子移交给三司?”
见她依旧莽撞,宋洛川揉了揉她的头:“是这样,由我和兵部尚书王大人联名上书,要求皇上将案子移交给大理寺的。”
“不对不对。”月下摇头,振振有词地分析,“皇上身边的江彬是锦衣卫指挥使,他怎么会同意把案子交给你们。”
头头是道地说到这里,宋洛川的面色却徒然一变,适时收敛起方才的笑意。
“这种事情,你切记不可妄自猜测,尤其是江彬这个名讳,不可出口就来。”细听,他温润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一块美玉中混进了一粒沙子。
月下迟疑地张了张口,纳闷他怎么忽然似转了个性情,然而官家的事情,她一介平民终究是不好插手过问,因此甩了甩衣袖作罢。
“老夫人,少爷没事的。”
两个人正各自怀揣着心事,无话可说,倏然听一婢子的声音脆脆传来,不加颤抖,担忧之情却体现十足。月下遁着声音稍稍偏头,见是最初的那一位翠儿姐姐,身旁还扶了个颤颤巍巍的老妇人。
习惯性地胡乱打量一番,月下见这老太太气质不俗,不乱分寸,更令她惊讶的,便是那老夫人的皮肤,竟比豆蔻少女的还要白皙,与其一道道宛若沟壑的皱纹全然不符,甚至说得上突兀。
月下暗忖,这老夫人年轻时应该是大家闺秀,至少日日擦的上珍珠粉。
“老夫人。”宋洛川颔首过礼。
那老妇同样颔首回礼,这才慢悠悠地看向月下,见这丫头正在发呆,倒也不气,只朝宋洛川问道:“这位是?”
宋洛川礼貌回答:“陈大夫家的姑娘。”
“老夫人。”月下这才缓过神,学着宋洛川的模样施礼,又乖巧道,“我爹爹临时有事情,我来送药。”
这才有点姑娘家的模样,宋洛川暗自一笑。
“有劳你。”老夫人款款笑道,“我家琛儿如何了?”
“琛儿?”月下缩了缩脖子,迟疑地看向宋洛川,“夫人说的是沈镇抚么?”
“是,沈镇抚单名一个琛字。”宋洛川一摊手,没奈何道,“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他是锦衣卫,我爹唯恐我避之不及。”月下翻了个白眼,又朝老夫人颔首,“沈镇抚的毒,我爹爹可以给解开,就是这药——”
她干脆说了实话,诚恳道:“我看我爹爹下药挺重,即便沈镇抚安然无恙地转醒,身子也要调息一段时日。”默默代入成沈淮景弱不禁风的模样,月下抿嘴憋住了笑意。
一行人自门外你问我答地说个半天,倏地听见门内传来一阵重重地咳声。
此处只有月下一个人勉强算是个大夫,理应她先冲进去。谁知那老夫人比她还心急,迈着小脚颠颠地闯进去。月下怕她跌倒,反而又徒增出个病人,于是忙不迭地躲闪一旁。
“真疼这个孙子啊。”她兀自感慨着。
宋洛川道:“沈镇抚是林府独子,又自小失了母亲,老夫人疼他是应该的。”
月下连连点头,不再言语,扫起一阵穿堂风,一溜烟也跟着钻了进去。
老夫人坐在床沿,拿了一块雪白的手帕,正擦拭着沈淮景的嘴角下颚。
“……咝”见那帕子已多半被染成鲜红色,月下倒吸一口冷气,当即甩下宋洛川,三步并做一步地小跑过去。
老夫人颤颤巍巍地将手覆在沈淮景的手上。
没见过这慌张场面,月下不由得结巴起来:“不、不应该啊。”就算药下重了一些,也不该有这个症状。
她伸手,摸了摸沈淮景的脉搏。
皮肤烫的厉害,血流也越来越快,月下不由得心尖一紧。
“我回去找我爹爹。”
宋洛川看她头也不回地同他擦肩而过,疾步出门,心下暗忖,想必这丫头也就是个抓药的能力,此等场面也不该为难她。
外头的雨仍没完没了地下着,宋洛川正惦记月下有没有带伞,自个儿需不需要送她一程,却听门外传来个焦灼的声音——“爹爹”。
陈义生来了。宋洛川稍稍转过身,看见陈义生正站在回廊下,一把竹青油布伞方收下来,颗颗水珠子不经意洒落一地。
“陈大夫。”他冲对方微微颔首,又看见他身旁还站着个身穿藏青袍子的人,眼底划过几不可察的惊诧。
他深吸一口气,施以一礼:“江大人。”
江彬倨傲而不失风度地颔首,嘴角噙笑:“我倒是没想到宋少卿也在这里,不过,别琛儿已然这样,少卿来了,也没有多大用处。”
宋洛川怔了怔,继而施施然笑道:“按理,即便不为交接案子,卑职也该来看一看沈镇抚。”
“有劳你费心。”他的语气不冷不热,幽深如井的眼眸垂着,难以让人揣摩透他的心思。
月下看这二人你来我往一番,又听江彬也称呼林景珩为“琛儿”,登时明白这大概就是江彬,介于此前已略有耳闻他的种种恶劣行为,于是心下的厌恶之情也不由得升起。
她不再去理会那二人,也不曾和江彬打声招呼,便直接对陈义生焦灼道:“爹爹你来的正好,我方才刚把药喂给沈大人吃了,他这会怎么开始咳血了?”
行医多年,见过许多大风大浪,陈义生表面波澜不惊,只将眉头拧在一处便疾步走到帷幔下。
老夫人十分知理地腾出个空给他。
上手,他也是先摸了摸沈淮景的脉搏,须臾阖眼蹙眉一想,略叹一口气。
“不行了吗?”月下蹦过去,听爹爹一声叹息,登时慌了手脚,一颗心也跟着揪起来。
陈义生瞪过去一眼,示意她闭嘴:“姑娘家该稳重一些,你瞧你现在,净让人笑话。”
顿了顿,他又捋着胡须道:“他这是毒血淤积在胸口,我需要施两针给他逼出来。”
“行行行,大人没事就好。”月下长出一口气,心下腹诽,爹爹也是够吓人的,说话净让人大喘气。
“出去打一盆温水。”这是陈义生对月下说的。
也没怎么多想,毕竟月下也做惯了这般端茶倒水的事情,当即跳着小鹿般的步子就要出去,却被站在一旁久久未言语的宋洛川横手拦下。
他讪讪一笑,对陈义生道:“外面还下着雨,不大方便,我去罢。”
“不用,她没那么娇惯。”陈义生摇头,打定主意要让月下亲自打水。
月下便对宋洛川嘿嘿一笑:“哥哥,没事的,就这么点小雨滴子,打伞都是多余。”
宋洛川见她坚持,便不再阻拦,只让她小心一些:“雨天路滑,不大好走——不要像方才那样,蹦跶着走路。”
“知道了。”月下摆手,拢了拢衣襟,旋即闯入外面的雨帘子。
只是没想到,她前脚刚走,后脚沈左督沈雍便迈进来,打眼一瞧满满一屋子的人,见除了宋少卿在此,江彬竟也来了,当即不由得暗吃一惊。
“江兄怎么也来了?”敛起眼底惊诧,沈雍笑着打招呼,和气成一团,“琛儿不过是小伤,你那边忙,不必过来探望。”
言语之间,他朝陈义生那方似有若无地一瞥,却正对上那双勾起的眉目。
山河月下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笔尖小说网http://www.bjxsw.cc),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