捌
青山浮岚,松石擎天。
山峦绵叠处有滚滚云浪翻卷,涛烟奶白,如凌霄逆转。眼前是一弯剑劈深谷,荷月的风软而暖,如少女泯过唇纸的丰柔唇峦,芳泽一掠,便次第吻醒了山中的千红万翠。论剑崖上草木蓊蔚,古柏森森,一袭玄青的剑客抱剑在手立于崖畔,一浪飞袍拟做青云碧浪,卷起飞花无数,于幽林深谷之间徘徊不绝。
天朗风清,远山传来鸟鸣阵阵,叶舒玄缓舒鼻息,眸光已在对面崖壁上那为人凿刻出的四个大字落了许久。
“无双剑圣……”
头顶有一行野雁列阵而过,鸣荡九皋。叶舒玄寻声缓缓抬首,恰逢暖畅的和风歘然一抖,便不知自何处撷来一瓣红芳,嫩若雏莺软羽,柔柔飘至他的眼前。
他抬手接过那柔瓣,一抹红华绽于指间,眼前却蓦然景涣,他仿佛可透过这指间瓣,窥见彼年经月,那红蔷薇一般的佳人的惊世容颜。
光阴如矢,山河飞箭。掐指算来,他方才惊觉自己竟已将这逍遥天涯的孤胆剑客做了整两年。
两年之前,鸣鹤山上留史一战,为世人称作“血魔萧红萼”的少女使尽毕生血力,总算把一代剑圣亲手刃杀。他亲眼目睹了那场百年难见的酣战,少女淬心如铁,性如烈火,倾尽一身气力,在鸣鹤山炫出烂霞飞霓,一把赤霄红莲剑被她使得无双披靡,屡屡红光大盛,亮彻雪砌山巅。
每每思及当时她倔强的形容,叶舒玄朗利的眉锋便会有痛意压过。那少女幼时遭祸,原本天真烂漫的女儿一夜沐着亲人之血铮铮重生,而后又忍敲血齿,拜仇敌为师,赤霄红莲一朝蛰伏就是整十年。鸣鹤山上常年不断的飞雪塑就了她百炼成钢的脾性,她皮上风流,内里早已刚强愈过男子,故而她那一战早已不徒为简单一胜,她要一场悍然彻底的完胜,让仇敌杀败所有不臣之心,再无可顽挣地屈死于她的剑下。
她确实做到了,可却付出了太大的代价。
叶舒玄犹然记得他几次欲出剑相助时,她冷眸厉逼的形容。
“叶舒玄,你若当真视我为红尘知音,便勿再多管闲事。我陆长君就是死于仇人剑下,也不要别人替我复仇雪恨!”
少女周身浴血,拄剑而望。她的内息经了几番大调大动,魂识已濒临入魔,她气脉紊乱,一腔真气在心腔内乱撞乱闯,人昭彰已至极限。
可是她的眼眸却极亮,如朗朗璨星,明荧难掩,她声声喝逼,不要他出剑,更不要他上前。
“叶舒玄,你可记得我爹爹曾与他的挚交好友——你的父亲订下过一个姻亲?”
“若我今日不死,我便于来日山花烂漫时,嫁你为妻。”
看着她伤重模样,叶舒玄几番痛心难忍,却究极还是没出剑。他太过了解她,他深知,若他真真出剑相救,于她而言,倒不如一死。
这是她毕生的心魔,她本就是一风骨铮立的女子,纵便是他爱她已深入血骨,却也阻拦不得。
而最后,到底还是她赢了。那红衣少女使着一把流霓赤刃,内力震起了凌冬最盛大的一场雪,见血见生的赤霄红莲在萧空明身上刺挑出了成百上千条血创,数量之多,恰恰是当年遭屠的淮阴陆氏全族性命之数。
而她也施尽了一身的气力,萧空明血尽就死之际,那少女也脚步踉跄,歘然仰面跌躺而去,一身血冶锦骨在栽没入冰凝的血洼之刹被叶舒玄稳稳接在了怀里。而那被她紧握手中的圣剑赤霄红莲,也因几经她真气强震,化作了烟尘一抹,掺了细碎雪粒的寒飚盈盈一拂,便散飘而去了。
他将她浴血的身骨打横抱起,下山寻了一间客栈为她疗伤。少女一连昏迷了整一月之久,而叶舒玄一身浑厚的气息也险险被吸干耗尽,可那个不负责任的小丫头,居然趁他外出买药时,只字未留便不辞而别了。
这一走,便是两年。
而他,也厌极了这偌大江湖的生杀予夺、鬼蜮倾轧,自辞去了青峰门主的尊位,众里寻她、步踏八千里山河而无果,也便只好孑然一身地回了论剑山。明为退隐,实为睹字思人。
“师父待我,恩重如山、”
“也仇重如山。”
他永远无法忘怀她对他说的这最后一句话,少女瞳底的伤痕刻得分外沉重,重至锥心,仿若掬尽了一万场悲秋的愁雨,又于一刹悉数泄的酣然。
“一别又二年,陆长君,纵便是你心伤透骨,也不该始乱终弃。”
“……堂堂青峰门掌门人,竟然躲在无人之处思春?”
一刹攫然。
他惊愕回首。
只见身后不知何时添了一尾红衣烈艳,亦如当年。
“许久不见,叶少侠可是正思念我?”
伊人一弯娇俏眉眼,不过须臾便璧还了他整个春天。
——
“我若说我是,你就肯嫁吗?”
“……”
“当年陆老先生曾与家父指腹为婚,誓曰若二子同性,便叩结金兰,若得一男一女,便要连姻结亲。”
“来,叫声夫君听听?”
“混账东西,哪个说过要嫁给你?!”
“打得过我,我就嫁。”
歘然之间银练飞霜,寒光乍闪。依然是一柄动若悬河的飞水,依然是一身猩红如炎,只是如今已岁近二九佳人的陆长君的眼中却添了一笔不同以往的色彩。
一丝、俏赖娇憨的笑意甜甜。
“……又要比剑???”
“叶舒玄,你别以为你能瞒过我。你我相识多年,你却从未对我正色出剑。今日你若能以全力降我,我便嫁给你。”
“此话当真?”
叶舒玄的眼底也徐归平静,不复昔日顽赖模样。她说的确然不错,这数年比剑,他从未对她倾尽全力,每每步光现世,总衔带了三分漫不经心的戏玩,持剑者旦若剑出,必然全力以赴方才不算辱没对手,这一战一拖至今,倒是他有负她盛情了。
“输了可不许哭。”
“你才哭!看剑——!”
……
尾声
那场比剑的结果究极是如何?世人皆不得而知了,只听说雌雄双圣各酿战意如酒,剑影交光,奔雷快电,戾煞天地俱黯,直杀了整整三个昼夜不眠不休,亦胜负难辨。
于是世间剑圣,再不出独一无二,乃为日月成双,雌雄共盏,习剑者们从此再不知论剑崖,只知双圣山。
可是只有陆长君本人才心知肚明,那一年,实则是她输了,且输的彻彻底底,输得心甜如蜜。叶舒玄的剑术确确然是远远胜过她的,她自恃剑锋霸道,披靡煞气可撼动九州玉宇,可是叶舒玄的剑虽看似流波轻灵,却总能于不动声色之间封断她所有退路。那一年他以一把见众生的生灵剑,催醒了双圣山久未展颜的山花烂漫,也如普照的佛光一般抚平了她剑里恶戾,照亮了她久久枯糜的心田。
“在那之前,我始终以为自己是这世上唯一当之无愧的剑圣。”
于是比剑过后,她再次手持飞水悬至对岸崖壁之上,在那尘垢浅纵的四个旁,又添了四个字。
“无双剑圣。”
“已为人妻。”
“在遇到你之前,我时常憎怨老天待我凉薄,故而我也以凉薄待人,我以为我这流离伶仃一生都注定被仇恨与鲜血斟满填完,直至步薄危压,于淹蹇伶仃的浮生尽处,我剑慢半招、歃血如瀑,而后乱尸一具瘗入一抔黄沙冷土,千年万年也不过是一把孤哀寥落的腐骨,在万古荒芜的溟濛中兀自听风凄雨诉,直至魄聋魂盲。”
剑圣之后陆长君究极是败了,且败得分外心甘。只因那人不光可剑出惊鸿,俾得飞霜淬星,一双清眉朗目也可为剑,悠悠然揉凝了宠意万千,再衔熔金之日华暖暖一弯,便足以引她折腰恭羡,轻灵灵拂得她羞云难掩。
故而那场超凡入圣的剑局,实是陆长君输得淋漓,她不啻输得一袖水剑铿然为撠当啷坠地,临了竟连她整个人也输到了别人怀里去。
后来,直又输得华妆红嫁、输得合卺天地,把自己从一个落拓无双的血魔剑客,输成了叶舒玄枕边娇憨蛮横的小娇妻。
“你需记得,剑虽为杀器,可人心本灵。手持剑者当心持众生,剑起落则生死定。心乱,则剑乱,剑乱,则术乱,术乱则法灭神消、则失迷恶道。习剑即修心,若是内心杀意不灭、好斗、嗜血,则剑便不再是剑,不过是满浸血污的凶器。持剑者也不再是剑客,不过是黑白不辨的杀手。”
陆长君起身旋踵,掬一尾薄云托足飘身而来,解下腰间那柄曾教群雄折腰伏首的软剑在手,郑重交托予了她此生唯一一个弟子。
“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锋寒归鞘,以心化剑,方为剑圣。”
“弟子,谨记。”
待那白衣小姑娘承剑身离之后,叶舒玄方才从一竹檀栾疏影之下抱臂走出,星眉朗目里是溢不断的爱怜宠溺,还有那人盛红姱著的艳裾形容。
“娘子此番做派,真真煞有介事。”
“什么不争?!都是什么狗屁逻辑?!一味退避怂成狗熊可不就天下无敌了么?我偏要争,争他娘的个鱼死网破,不然谁来做天下第一?!”陆长君挥动起粉嫩小拳,如抢食猫儿一般扑上去朝那看了半天热闹的人踢打不已。
叶舒玄暖笑如春,深深望她的星眼险险便要腻结出糖瓜儿来,他悠悠然接下她撒娇相向的拳脚,旋即长臂一捞,把那憨横之人捉入怀抱:“哦?那娘子为何要用为夫的话来驯徒?难不成娘子早已对为夫甘拜下风?”
骤然为擒的人登时雪容飞霞,凛凛眉骨乍软,媚眼明波一睐:“还不是因为你的话过于玄乎,容易唬人。我总不能教徒弟纵情饮血,佛挡杀佛,人挡杀人。如此,我这雌圣岂不是要落人笑柄?”
论剑崖畔一番蜜里调油,惹得云赧月羞,澹宕春色扫得一捧玉轮怯怯卧入玉山裙后,栖燕掩首。可那远走江湖的白衣少女确确是看不到了,她跪承恩师水剑,诺诺听了一番道言玄论之后,便急急赶赴她的论剑一涯,她的仗剑一生,少女蓬蓬野心,欲争一场她的剑下天地,将将就就做个天下第三。
可她始终不懂师父临别相赠的一腔什么道什么论,那话儿一听就是师爹说出来的,她的师父才没那般昌静明慧。
不过后来,她又曾在飞水的剑鞘内找到了一张纸笺,展将读来,才惊察是师父的笔迹。
“惩恶扬善,恩仇分明,方为剑圣。”
对嘛,这样才是她的师父。
多年以后,一众追捧者们曾在她面前嗑牙料嘴,叹问一声那血魔萧红萼最后是真的被降服了么?
二九年华的白衣小姑娘想起了自家师父倚在师爹怀里时那副娇媚人妻模样,坏坏一露瓷白牙尖:
“是啊,是被降服了。”
“服的、五体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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