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雾都里的贵妇人们都说,那位殉节于战火中的陆军上校德哈维兰先生的掌中明珠——奥斯蒂安·德哈维兰小姐是被上帝遗忘的女儿。
奥斯蒂安,噢,多么滚齿生香的名字!啮入唇舌的须臾,便可轻易援引人们遐想到那位常年昂立着天鹅雪颈、墨瞳静谧如夜的年轻小姐,那位浪漫又端肃的玉叶金枝,不拘棱角的雍雅与傲,亦不敛束玉质孤绝,不与俗流。
英文中从来不缺读来可让人唇齿生津的词汇,雍容的、冗长的、繁丽的,绵软动听、音韵饶舌的皆是不少,相形之间,Obsidian这一词听上去似有些许乏淡如水,就像“奥斯蒂安”这个看似素净却芳馨暗噙的名字一样。Obsidian原是神秘又尊贵的非晶质宝石——黑曜石的名字。
奥斯蒂安喜黑,她素来只穿一身黑色绸面礼裙,那裙裁版精致,修出柳腰盈盈,腰部以下蓬撑做黑玫瑰的苞心,上开四角平领,一截瘦销柔韧的白颈骄傲地昂着,如那顾影自怜于粼波卧抱之中的黑天鹅。黑裙裹身的奥斯蒂安仪态端的极稳,用妇人们的话来说,端的有些“造作”。她手持黑纱阳伞,头戴黑色丝绒小礼帽,帽檐斜斜悬出一桁黑纱挡住一张寡淡而忧愁的惊世容颜。
奥斯蒂安喜黑,颈腕间常饰剔透晶莹的黑曜石,这是雾都这座工业初兴的蒸汽城市的妇人们皆知道的事。
雾都的妇人们不喜奥斯蒂安。纵便是她芳容盛著,仪态雍容,她们也是不喜她的,甚至排她、斥她,不愿邀约她去看一场午夜上演的芭蕾舞剧,亦或是一同沐着午后的暖阳共饮一巡甜糕琳琅的英式下午茶。奥斯蒂安向来是伶仃孤绝的,是被当做异类的,就像是沉沙围拢之中,那卓而不凡却从不妄自菲薄的黑曜石。
奥斯蒂安热爱黑曜石与黑逾越这场寥落的生命,她说,生命是苍白的,而BLack是可吞融一切苍白,张扬却不放浪的。却也是不得不认的,只有那样深沉而含蓄、可纳世间百俗却从不任人染指本色的颜色才配得上那样一个高傲的、单特孑立的奥斯蒂安。
奥斯蒂安十分爱赏芭蕾舞剧,尤其爱那折颠覆世俗的《黑天鹅》,皇家舞团的每一次演出,都少不了她。
夜里八点钟,自皇家歌剧院淌泄而出的流彩斑斓的灯光一刃把黑绸似的夜幕裁开了一个口子,金色的辉光漫漶在夜空中,捧拢出一轮皎白的软月。这座巍峨堂皇的中世纪建筑有着雪白的外墙、半弧形顶,外墙上有浮花精雕,乃是最精湛的匠人镂出的一阙圣子临世,亦有圣母垂颈悯视信徒们。盘缠穹顶的那一簇精细灵动的花纹,是女皇陛下亲准的歌剧院的尊贵象征。它昭示着,非贵族皇戚所出的、低等的庶民是不许走入的。
今夜皇家剧院要再次上映芭蕾舞剧《黑天鹅》,衣饰华贵的妇人们知道,她们又要见到那位深居简出、常佩黑曜石的小姐了。
奥斯蒂安从夜中走来的时候,剧院墙顶悬挂着的壁钟的指针堪堪指过八点三十分,距离舞剧幕启还有一刻钟的时间。
那位小姐从夜色之中盈盈走来,抻立的雪颈上缀饰着一串黑曜石项链,她穿了一身袖长及腕的黑色方领遮足绸面礼裙,手上饰黑纱手套,一头黑珍珠盘圈而起的墨发斜斜地戴着一顶小礼貌,帽檐沿下轻薄面纱遮住一张雪容。
她默默然走来,在一群穿红戴绿的妇人们中间,她是那么的不起眼,却又是那么的出众夺人,甫一现身,便悠悠然斩落下千万簇男士们艳慕的眸光。于是有多事的嚼舌妇人便开始暗暗不悦起来,如一石溅破镜面澄湖,随着奥斯蒂安的芳姿徐现,窸窸窣窣的议论声便漫开了。世人向来是诡滑刁钻的,从不愿施与风度,吝于去善待一位安静绝美的独身女人。男人们因不得而忿忿,女人们呢?女人们则因男人们的目光不肯分盏而嫉恨。
可奥斯蒂安却似无所介怀的,她嫩柔的粉唇扬出清浅的弧度,旋即香裙一荡,迈着优雅的天鹅步,穿过嚼舌的众人,袅袅走入金碧生辉的歌剧院,丝毫不曾留意人群之中飘来的一道目光,因那目光,同其他意味不明的歆羡,一般无样。
二
一月前才搬居雾都的凯耶斯·克莱恩少尉了解到,雾都的贵族们都不喜欢奥斯蒂安,他们不喜她的原因,大致有四。
其一,妇人们嫌恶她的纡尊降贵,称她折辱了家族颜面。明明是纯粹高贵的皇室血统,生来便立于浮华之地,可她却不吝慈心,竟去垂悯低等的卑贱的庶民。她时常会为流徙街头的无归者施舍一份可口的饭食。
“噢!那个贵贱不分的蹩脚女人,她竟然邀请那些贱民去她父亲的庄园用餐!亲爱的德哈维兰上校!愿您的灵魂不会因此而不安!”
吉安娜夫人说起这时,玉润珠圆的脸盘上呈出妄诞滑稽的痛心疾首,她一壁说,一壁用那只蒲扇般肥厚的右手在胸前连比十字。她告诉年轻英俊的凯耶斯少尉,奥斯蒂安实在是一个奇怪的女人,她曾为贫贱家庭的小幼女采买精美的衣裙,甚至在那些卑劣的低等人向她致礼时,答之以笑容。
二者,是她那万里无一的面容。妇人们唾骂她,说她是魔鬼信使、是地狱差官、是被上帝遗忘、被恶灵诅咒过的女人。明明都是日耳曼先裔之子,骨血里奔涌着同样的古老的泰晤士河的脉流,可奥斯蒂安却偏偏拥有着一对黑夜一般的眼睛。她不仅瞳色漆黑,发也漆黑,眉也亦然。不同于别家贵小姐的金发碧眼,亦或是霞堆红鬟。她那一对黑细如柳的翠眉间藏了一段凛冬里铮铮纯冽的冰雪,如那长于火山脚下的黑曜石,不羡桃李艳色,偏要皮骨素穆,生来便见过了飞尘流火,于百转淬打之中炼出一身沉静庄素,默默然遥遥一立,便杀败世间媚俗之流。
噢!奥斯蒂安的眼睛!那双让凯耶斯魂牵梦萦、无法忘怀的夜莺一般的眼睛!凯耶斯认定那一夜奥斯蒂安漫不经意的一顾是一支有意射向她的爱之箭,那轻轻浅浅地、娇造而曼傲地睐他的一眼,是欲邀他堕入她瑰色的梦寰。
三来,是奥斯蒂安的骨里傲然。吉安娜夫人为首的妇人们谗她是忸怩作态,矫柔造作。
“噢,可怜的奥斯蒂安,这许是上帝太过偏宠她的缘故!固然是她不庸不躁,幽雅端庄,不露圭角,也要她在静默自处之间,于昂首扬眉之际横有贵仪恣生,凌霜冷傲。静邃清明的墨眸脉脉一觑,便可引人心荡出寒冰乍破的碧漪。体面又显贵的凯耶斯少尉在皇家剧院第一次看到奥斯蒂安时,便是被她这一身卓著绝伦的气度所引。他同那些普通男士们怀忖着同样的心思,他欲趋她,却又生敬畏。生怕为那长于黑色宝石之周的尖立如棘的冰凌所针。痒呐!艳羡呐!却无论如何不敢亵她的。
奥斯蒂安是傲的,傲的不动声色,傲的风骨从容,张扬又内敛。那是融流于家族血脉之中的尊贵与骄矜,根本无需故作矫揉,便可流泄的水到渠成。人们敬她、羡她、嫉她入骨,人呀!爱而不得,又嫉,天长便生了恨,恨便卖弄起了唇舌,于是飞短流长无数,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着末之缘由,大抵是因为她的叛逆、她的不驯,她的忤逆纲常,她的惊世骇俗。
噢,美丽又端庄的奥斯蒂安,她竟然敢亲手休弃了她的第一任丈夫!那位尊贵又英俊的查尔斯伯爵先生。他头脸光鲜,身份也光鲜,是众多门庭显贵的娇小姐们梦中的王子殿下,可是奥斯蒂安呢?噢,她实在是暴殄天物!她罪孽深重,罄竹难书!只因那先生为着名流体面,要她穿艳,衣饰改着桃红,或淡粉与明黄,她不遵、不听,争吵之中,查尔斯失手打碎了她珍爱的黑曜石手钏,抽雪茄气闷时又不慎在她那身不入流的黑色绸面礼裙上烫出了个烟洞,她竟然就休了夫!实在果决又无情。
桀傲不恭的奥斯蒂安,怪脾难缠的奥斯蒂安,雾都的妇人们,实是厌透了她。
可她们也羡她,慕她,羡她骨里孟浪,不忌流言飞文,慕她孤傲卓绝,兀自驻守一脉天光,活的洒脱又轻狂。
雾都人人皆知,热爱黑曜石逾越生命的奥斯蒂安、美丽而优雅的奥斯蒂安,是一位芳名盛著却无人睬顾的小姐。

三
雾都的人们皆认为,奥斯蒂安是一位绝不可为人肆意攻伐的女子,至少,她不会轻易对一般的男人拱手献璧。
可是凯耶斯向来恃才矜己,他自信他不是一般的男人,纵便是孤标傲世的奥斯蒂安,也定会为他俯首倾心。他自认为是猎人、是鹰、是大不列颠土地上的女人们的追胁者,而奥斯蒂安是孱弱娇怯的黑天鹅、是骨瘦伶仃的黑颈鹤,她是硬韧明锐的黑曜石又如何?天下宝石还不是都给人赏看的吗?在凯耶斯的眼中,奥斯蒂安生来便该做他掌中乖驯的猎物。他欲征服她,不单因为她墨瞳底的星荧与鹤立的雪颈莳植栽养了他那植根于恶孽原欲中的臆想,还因为她光鲜富朔的家世,她那位可荫泽他封爵仕途的父亲。可怜的奥斯蒂安!那么大的庄园,怎能没一个年轻能干的男人打理呢?女人在理事上终究还是愚钝无能的。
“我要让黑曜石为我折腰恭羡,我要她袒露赤诚给我、爱意给我,我要她为我臣服,为我自甘为奴。我要她精心为我装扮,一洗骄矜黑羽,着起桃红艳色。我要让那只黑天鹅视我为命中尊客,纵便是天神罚辱,也不渝成为我最忠实的信徒!”
凯耶斯少尉在人们面前立下了豪言壮语,周遭无人嗤以嘲讽,反倒次第奉予起了掌喝之声。雾都的人们实乐于观戏自娱,只这火信莫烧至己身便可。人就是这样卖李钻核、乐祸幸灾的动物,他们把一位年轻女人的婚事幸福看做皇家剧院上演的一折法兰西歌喜剧,他们陷身沼池枯井,痴目咄咄,任嫉愤抽长成罗织一个贞纯魂灵的巨网,他们等盼着、等盼着那黑曜石一般孤独孑立的奥斯蒂安傲骨丧尽、自剔锋芒,成为和他们一般无二的微芥身、阶下徒。
皇家护卫军凯耶斯·克莱恩少尉以腰间女皇陛下亲赐的纳西尔圣剑立下了永不破灭的誓言,他声称,势必要那乖僻瑰异的奥斯蒂安·德哈维兰小姐为他情甘称臣。
这可笑的誓言在雾都交耳相传,已是尽人皆知。可人们皆默契十足地独独瞒了一个人——
那便是,可怜的奥斯蒂安自己。
四
奥斯蒂安第一次注意到那位年轻英俊的少尉先生,是在夏末的一个午后。
雾都的夏向来是温和的,慈悲的上帝把不列颠明珠嵌在滨海一隅,一年四季,咸湿的海风清泠泠地扑着这片硕博的土地,如此雾都的夏既无烈辣摧人的热浪,也无炙沸如烧的酷阳。这恰恰周全了奥斯蒂安饮茶的癖好。奥斯蒂安本是黑曜石托于人世,前生便炼形于熔岩流火之中,炼得通体黑亮,坚韧又悲壮,她是绝不怕烈阳烹烤的,她只是厌恶,厌恶那一簇一簇招摇放诞的明光。就像厌恶雾都那群粗鄙张扬的男人们一样。
适逢午后,天气晴好,奥斯蒂安撑着把黑绸伞,袅袅婷婷地走去街角的咖啡馆,去饮一杯传统清咖啡。雾都本无盛夏,夏末的雾都则愈是清爽怡神,海蓝色的天幕陈陈铺开了去,澄澈轻灵,宛如女神阿芙洛狄忒盈盈的泪眼。在这片蓝的天海上,时有白鸥挥动着修长的白翼啁啾着飞过,去会守驻在天与海的尽头的伴侣去。
奥斯蒂安端然坐在欧式古朴的木倚之上,修美的玉脊挺的笔直,礼裙露背之处隐隐袒出一对瘦立的蝴蝶骨。她脱下绸面手套,捻过金色小匙在手,搅弄着面前那只掐金边白瓷杯中的粘稠醇厚的苦汁。偶有苹风一丈悄然拂过,轻轻摇动她曳地的裙摆,幻想与这黑曜石为骨的女儿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
白瓷杯中的咖啡渐温,奥斯蒂安端起杯,探唇欲饮。甫一抬眸,恰恰看到了西装平整的凯耶斯。
奥斯蒂安瞥到他时,他正半蹲在一簇软阳的辉光里,筋骨分明的手中执着一面巾帕,正为他面前的一个褴褛落魄的贫家幼女擦拭着污迹斑驳的小脸。
奥斯蒂安的心中一霎有一弯暖流淙淙涌过,她放下了手中几欲吻唇的白瓷杯,忍不住定睛去看。
从那位先生将露未露的侧颜来看,竟似面生的很,大抵不是长于雾都的男人。他的装扮是绅士们才配穿的格纹西装,他本人该是一位体面的贵族。可是他手上的动作竟是那般轻柔,柔的好像他手中抚慰的是一朵弱不盈风的娇花,柔的几乎融化了奥斯蒂安瞳底深处埋葬的那块黑色晶石,分毫不像奥斯蒂安平日见的那些大口抽着雪茄、阔音漫谈、举止落拓的粗野男人们。他侧对着她的面部廓线精致而分明,鼻翼高挺,下颌干净,没有她讨厌的男人的剔不齐整的胡茬。再有便是那双眼。可惜的是,从奥斯蒂安的角度望过去,她只能看到他的左眼。噢,那是一只深蓝色的眼,晶莹璀璨,眼底隐有蓝色的清波涌动,像是法国三任国王路易珍藏过的那颗海洋之心。如此奥斯蒂安暗暗推断,他该是一位英俊而谦和的先生。
黑曜石的女儿徐徐牵起一个不露声色的笑,旋即柔抬玉腕,唤来侍者。
一杯咖啡过后,黑曜石的女儿将钱币压在咖啡杯下,而后静默起身、步离。临走之际也未去睬顾街头那位引她倾眸的绅士。
正当凯耶斯欲心伤时,街边的咖啡厅却有一名侍者走出,彬彬端着茶盘,走到他身前,躬身奉与了他一杯无奶无糖的清咖啡。
“是奥斯蒂安的小姐留给您的谢礼。”
凯耶斯接过咖啡,抬起头,堪巧看到奥斯蒂安消失在街角的娉婷纤娜的黑色背影。
他悠然一挑唇线。

五
凯耶斯的钓钩掷的稳而准,在他为期数月的精心筹划下,奥斯蒂安终于对这位半年前方谪居雾都的英格兰绅士投注了关切。
凯耶斯很是自喜,因为修立于人群之外曾数度敏锐地留意到了,那一段似有还无地、牵缠住他的黑曜石之光。
那是来自她的光。
雾都的居民们竭力配合着凯耶斯彩演着这折法兰西风情的罗曼蒂克戏剧,只为了凯耶斯在战神阿瑞斯的雕像下立剑许下的那个可笑誓言,他们冷落凯耶斯、不睬不顾的样子就如同对待奥斯蒂安,甚至奚落他、嗤他的愚,以推波助澜,助他走进奥斯蒂安心中那片神秘的伊甸园。
凯耶斯打心底觉得,奥斯蒂安实在太过造作骄矜。可是她愈是傲、愈是冷、愈是把雪颈立得修直,他心底的征伐之火便愈盛,她墨眸一漾,他便感那团燎原业火渐成摧枯拉朽之势,烧的他几欲立时跨马扬刀,要她服臣在他铸铁掌的战靴下。
曾在非洲大陆上鞭笞过囚奴、猎捕过鬣狗雄狮的凯耶斯知道,愈是脾性孤绝的猎物,愈不得强求,否则她便会如他从前那只锢于金丝笼中的黑色卷尾燕一般,肉体为擒,灵魂却不屈不从,日日立于横枝上高吟着不公,直至啼血方休。
于是凯耶斯便沉下性子,等待她、蹲守她,直到猎捕她。他和其他绅士们达成了默契,不参与贵族盛宴,不集会饮酒。他效法她,去亲近街头的贫者们,对穷人施与怜悯。
“少尉先生,我实在不明白,您为何会爱上那样一位怪诞不羁的小姐,这城里钦慕您的小姐们可不少了。”
在又一次随少爷出门“游猎”之后,管家盖博终于和盘托出了自己心底的疑问。
“噢!盖博,我愚钝而忠实的朋友,你真的相信爱情这一说吗?”坐在单人沙发椅上的凯耶斯正在用手帕细细地揩着指缝,他已净手过多次,但还是心中有疑,疑那个肮脏的引人作呕的野小子是否把劣等民的病菌带给了他。
“只有奥斯蒂安那种蠢笨的女人,才会相信爱情。Love,多么轻佻又廉价的词汇。”
“让我来告诉你吧,盖博!”在没有奥斯蒂安在的地方,凯耶斯总算本性全露,他的眼中盛着傲慢又无礼的赤焰,不再是让奥斯蒂安心弦款动的彬彬得体。
“男人于女人,只该是征讨攻伐,妇人们生来就应为男人臣服。我们是世界的主宰者,是父神宙斯的徒使,我们是拓土开疆的将士勇者,妇女们,不过是上帝安排来侍奉我们的奴仆。”
……
可是可怜的奥斯蒂安却已在无知无觉中深堕爱河。在遇到凯耶斯上校之前,她从不曾对爱情抱有过任何逾越生命的幻想。在她心里,越是瑰珍如至宝的东西,越是禁不住任何遥想与憧慕的,因为上帝始终是公允严苛的,世上本无瑕癞全无的物什,希冀愈多,裂痕乍现时人便愈是无措而绝望。
在奥斯蒂安眼中,凯耶斯先生与雾都的其他先生实在有很大不同。他会不吝盛赞、赤诚全袒地颂扬她的黑色绸面礼裙,他说黑衣裹身、置身于妇人们如绮罗裙中的她实在极美,是静默在纷繁熠熠的金粉珠翠之中最特别夺目的一颗,是他的举世无双,他的别具一格。他也从不自恃尊贵、不居虚伪,他与她一样,讨厌贵族们妄撑门面的虚与委蛇,和男人们推杯换盏的吹捧。他也怜悯贫者,愿矮下少尉身板,去抚慰一个穷人的孩子,他欣赏她、珍爱她、懂她,而最俘获她芳心的是,他尊重她。
奥斯蒂安甚至在痴想,那位和蔼近人、笑容谦柔的少尉先生,是慈悲的上帝赐予她的一场盛礼、是她的至荣至幸、她的真心爱人,他是那簇不为世间琳琅万宝所引、独独把金辉射照在火山脚下的黑色晶石的圣光,他是慈悯的圣母玛利亚最忠贞的圣徒,是阿芙洛狄忒亲手从父神宙斯的伊甸园中掐赠她的一支野玫瑰。
黑曜石本就是热烈奔放的存在,在那一副深沉如夜的皮表下,涌淌的是炽热如阳的飞火流浆,于是当奥斯蒂安意识到了自己对凯耶斯的爱意已深植入骨时,她便决定,她要亲口告诉他,用她的唇、她的吻,用她那颗被熔岩摧打过的坚贞之心,亲口、十足坚定地告诉他。
在奥斯蒂安这样决定之时,雾都那群嚼舌的妇人们又在街头闲侃,她们窃窃的交谈声恰恰飘入了奥斯蒂安的耳朵,她们说:凯耶斯奉家族召唤,不日便要乘上火车,离开雾都。
于是那原本安静如夜的黑曜石的女儿便提起遮足的蕾丝裙边,催动起细碎的小天鹅步,在雾都的和风暖日之中,奔向她的芳心所指、她的心中挚爱。
街头人们看到,她飞扬起的裙尾,恰是只翩翩振翅的黑蝴蝶。
六
凯耶斯迎娶奥斯迪安的这天,雾都的所有贵族们皆盛装赴宴。古老城市的上流社会汇成了笙歌燕舞的海洋,人们雀跃欢欣、鹊笑莺啼,贺这场他们亲手推促而成的法兰西风情的罗曼蒂克歌喜剧圆满谢幕。
今夜是奥斯蒂安小姐与凯耶斯少尉隆重的新婚舞宴,德哈维兰庄园燃成了墨色如漆中的一盏澄黄的明灯。
夜很浓,浓的像是为诗人用金笔洇渲过稠而色重的德意志百利金墨水。星辰与月皆已掩遮真容,泯于云头,不欲来朝成场祸心暗隐的可悲婚姻。可俗人却向来是庸不可耐的,昔日清清静静的庄园之中红翠交飞,灯酒生华,溢光流彩。西装矜持、戴黑色大檐礼帽的绅士们、浓妆盛点、五色华裙纠缠不清的贵妇人们从簇新华丽的巴洛克雕花木门鱼贯而入,盈满庄园空落许久的厅殿。红粉、明黄、翠绿、孔雀蓝、宫廷紫,奥斯蒂安的一双窈静的墨瞳为这阖厅不属于她的靡丽针的生疼。
奥斯蒂安只得暂时隐忍这猝不及防、让她生厌的喧嚣与吵闹,她到底还是她父亲的贵小姐,一位端庄优雅的出众名媛,唇角牵着的笑竟未露半分端倪。可是她心里却气恼了起来,她只是两日不在,两日前,凯耶斯提议她可在婚礼前去远郊游玩一次,顺便参观他在郊外的玫瑰别墅,他说那里的花圃已种满了她心爱的黑玫瑰。
黑玫瑰是有的,生的茂密葱茏,孤姿卓绝,亦如她。可是当她回来时,自己的庄园已一改头脸。
她看着自己的第二任丈夫,噢!那还是她举止谦谦的凯耶斯吗?他豪饮烈酒,对她不置不睬,还用他喷薄着腥气的嘴巴与所谓的绅士们大吹大擂。
奥斯蒂安绝心与他谈谈,这不是她的凯耶斯,不是她心上的凯耶斯。可她已实在无法忍受这徒有其表的醉生梦死,于是只好起身,推辞了妇人们半嘲半讽的攀谈,转回房中去等。
在午夜的钟声敲过十二下后,她终于等回了他酣醉而归的丈夫。
为人们的吹捧抬入云头的凯耶斯少尉脚步颠踬错乱,踉踉跄跄,他英俊的脸已不再英俊,被极重的酒气熏蒸的红肿,他的西服上还留残着腥臭的酒液。还有那双眼,那双让奥斯蒂安悦在心头的蔚蓝色眼睛,她的海蓝之心,此刻已潦倒混浊。
奥斯蒂安静默地站起身,还未开口,却蓦然为他劈顶的一掌掀翻在床。
“美丽的奥斯蒂安?骄傲的奥斯蒂安?自命清高的黑曜石?终究还是臣服于我。”
所有的伪饰顷然溃将无遗,奥斯蒂安又惊又慑,原来这才是他的凯耶斯!粗鄙的、卑劣的,才是真正的凯耶斯。
“妇女们,终究只能做男士们的奴仆,”凯耶斯一撩脏污的外衣,仿佛他身后正披有一件凯撒王的赤红战袍,他轻蔑地微眯着双眼,睥睨着奥斯蒂安,发表起了他的高谈阔论,“女人们,是上帝捏造的失败品,是孽与恶的产物,是不谦卑的、不乖顺的,生来就该为男性所驱驯。”
奥斯蒂安站起身,冷静地望着他,墨瞳漆黑如夜,深沉又高傲。多么伟大而坚韧的黑曜石,付爱之时不惮于刻板刁钻的人们刮凌脊骨的目刃,该当灭爱之时,便镇若冰霜,锋利凛凛,伤泪未落便已剖心断情,把她错付错嫁的这第二任丈夫认清辨清。
“尊敬的凯耶斯先生,您是错误的。妇女们也是上帝的子民,是独立的、坚强的,是该得到应有的公正的,不该为男性所驱使。女人们是有完整灵魂的,上帝创造俗世,是从未允准谁做谁的奴仆,就像贵族无权拥有奴隶一样。”
“看来您不是我的王子殿下,凯耶斯先生,请您,立刻离开我的庄园。”
奥斯蒂安盈盈抬起瘦韧的手臂,做出了一个得体的“请”姿,她眼底的决绝如冰,刺人、却不哀戚,是极淡的斥与不屑,利利的针痛了凯耶斯那可悲可叹的自尊心。
于是尚未酒醒的凯耶斯仰着羞辱的红脸,尖叫着扑了上来,探手便来扒撕奥斯蒂安黑色的衣裙。
大力骤袭,奥斯蒂安纤薄的身子为粗暴的恶兽信手推搡着,优雅而曼丽的礼裙溃崩开道道怵目的裂痕,黑绸就死前凄然的长吟萦在耳际。她飘零、飘零,身上的黑色礼裙像是枯败萎靡的黑玫瑰凋落的弱瓣。
可是奥斯蒂安是黑曜石的女儿,是火神赫淮斯托斯造就出来的瑰宝。她表里毅然,从不允许自己为他人萎靡、凋零。
“少尉先生!少尉先生!您是绅士!是贵族!您应是高尚的、谦逊的,您不可以这样对待一位女士!”
“什么女士?可笑的奥斯蒂安,别妄撑门面了!你不过是臣服我的一个贱妇。”
凯耶斯分毫不曾停下手上的动作,他心中侵犯的欲火反而因为捕捉到奥斯蒂安瞳底那一瞬而逝的惊惶而更加猖獗了。
“来吧!‘矜傲的、清高的’奥斯蒂安!来做匍匐于我身下乞哺的羔羊吧!!”
“凯耶斯先生!我最后奉告您一次!请您立刻放开我!!”在身上最后一丝墨绸剥落之际,奥斯蒂安手按着春色狼狈的胸脯再次厉喝,她眼中的晶莹那么亮、那么亮,亮到连凯耶斯也被慑了一刹。
若是他有来世,他定会在那声断喝后勒缰止手。
可是地狱的修罗们绝不会给他这肮脏的灵魂重来一切的渺望。
“砰!砰!!”
多年以后,人们犹难忘那个凌晨三点的夜里,从德哈维兰庄园传出的那两计枪响。
奥斯蒂安看着倒在血泊中的凯耶斯,那奔流不息的、刺目的猩红,曾是黑曜石在蜕变之前,焚身于熔岩流浆中的模样。

七
雾都的人们要把那位乖僻桀骜的奥斯蒂安·德哈维兰施以火刑,要把那个罪恶的、不守纲律的孽障灵魂放在烈火上烧。
噢!奥斯蒂安!那个恶毒的、残忍的女巫!她竟然在新婚之夜,用她那英勇的父亲——卓越的德哈维兰上校留给她的小银枪打死了英俊而高尚的凯耶斯少尉。
“她是魔鬼!让她下地狱去吧!去接受恶魔们的拷打!”吉安娜妇人流着泪痛斥责着奥斯蒂安的罪状,好像她从未推波助澜,从不是始作俑者,从未把苦心煞费,去将一个冰清玉质的灵魂奉与豺狼。
为罪恶戴上华贵的王冕,用掩耳盗铃的愚行遮掩一切不可告人是俗人最惯使的戏码,且是与生俱来,无需像皇家歌剧院的演员,根本无需排演。
街头巷尾都在痛斥着奥斯蒂安,人们在假意为那位横死的少尉先生悲伤的同时,也在暗自窃喜:高傲的、不可亵渎的奥斯蒂安,总算是要死了。妇人们喜的是男人们的目光总算不会再毫无保留的袒露给这个故作矜造的淫妇,男人们喜的是这位让他们心痒难挠、又得之无法的暗夜精灵总算要离开了,
夜深,月明。
明日便要行火刑了,明日便要为那群亲手撰述悲剧的人们架于圣马丁教堂前的广场上任烈焰焚身。
奥斯蒂安环膝靠在幽森的城市地牢湿漉漉的墙壁上,借举头三尺那唯一一面可让瑶光泄入的、布着铁栏的方窗,看皎洁有孤清的月亮。
看着看着,她的脑中便浮现出了凯耶斯对她许下誓愿时的形影。
“亲爱的、美丽的奥斯蒂安小姐、我最尊贵的公主殿下、我稀珍的黑曜石之女、我完璧无暇的小维纳斯,我愿意做您的骑士,一生守护您、珍爱您,一生为您奉献我的忠诚、我的血骨,我这卑微生命的每一寸光辉。”
而后是伪饰崩裂后的虎狼真容,是她被人撕扯如飘零残瓣的黑色衣裙,是倒于血河中的王子那双死不瞑目的双眼。
人啊!人为何这样复杂、污秽呢!她不解、不懂,这样难堪、腌臜的人性,任凭慈悲的圣子忍泪降下多少场天洪都是洗不清的。
“奥斯蒂安小姐……”
“奥斯蒂安小姐!”
正在她出神之时,牢房外突然响起了温柔的呼唤。
她转过头,看到的却是一张张脏污的、贫贱的脸……
……
素月再次冲开重云、展露琼容时,威斯敏斯特的钟楼堪堪叮叮敲过午夜十二点。
奥斯蒂安立于泰晤士河中央的一条小舟上,摆着手,挥泪与岸上的穷人朋友们道别。
是她曾帮扶过、怜悯过的贫弱、潦倒的穷人朋友们破入了牢笼,解救她于焚身炽焰、解救她于世人龌龊的指摘流言、解救她于一桩桩精心构陷的罪名、解救她于基督耶稣涸干宝血的十字架。
“亲爱的、纯善的奥斯蒂安小姐、最美丽的庶民的天使、流浪者们的女神朋友,愿上帝永远保佑您。”
“尊贵的小姐,我们这些愚笨的贫人朋友们也知道,黑曜石是阿帕契之泪,是‘不再哭泣的宝石’,得到它的人将会一生幸福、安乐。”
“奥斯蒂安小姐,您就是黑曜石的化身,是您将爱与幸福带给了卑微的贫者、奴隶们,我们将永远铭记您、祝福您、为您祈祷。请答应我,小姐,在您的余生,您也会不再哭泣、流泪。”
黑曜石的女儿含泪收下所有贫民们无价的祝愿,临别之前,她曾对一个穷人朋友的小女儿如是说:
“孩子,要记住,高尚的人的价值,从来不居于贫困与富贵。金钱与名位是上帝最不看重的东西,水晶一般的心才是无价之财。妇女们,也该有完整的、独立的灵魂。”
愿上帝保佑!我的英格兰故乡!
愿上帝保佑!我的穷人朋友们!
随波离去的她看着眼前灯影渐远的城市,如望着一条从天上坠入凡尘的银河,星星点点。泰晤士河的粼光浮动在她黑色的裙襟上,便缀饰成一簇一簇重生于烈焰业火中的黑曜石。
她于碧水之间遥望着亲人们,直至——
星灭。
……
一年后,在遥远的罗曼蒂克之都的法兰西王国的阿讷西小镇上,出现了一位常穿黑色绸面礼裙的小姐。
她的眼眸有夜一般的颜色,她的颈间常缀黑曜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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