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九是温仪的生辰,天气有些热,宴席便开在了扶荔殿。扶荔殿修建得极早,原本是先朝昭康太后晚年在太平宫颐养的一所小园子,殿宇皆用白螺石甃成,四畔雕镂阑槛,玲珑莹徹。因为临湖不远,还能清楚听见丝竹管弦乐声从翻月湖的水阁上传来,声音清亮悠远又少了嘈杂之声。
正中摆金龙大宴桌,面北朝南,帝后并肩而坐。皇后身着绀色蒂衣、双佩小绶,眉目端然的坐在皇帝身边,一如既往的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地平下自北而南,东西相对分别放近支亲贵、命妇和妃嫔的宴桌。宫规严谨,亲贵男子非重大节庆宴会不得与妃嫔见面同聚。今日温仪生辰设的是家宴,自然也就不拘礼了。
帝后的左手下是亲贵与女眷命妇的座位。一列而下四张紫檀木大桌分别是岐山王玄洵、汝南王玄济、清河王玄清和平阳王玄汾。
岐山王玄洵圆脸长眉,面色臃白,一团养尊处优的富贵气象。岐山王的王妃也是极美的,看上去比他年轻许多,想是正室王妃去世许久,这是新纳的续弦。
汝南王玄济的王妃是慎阳侯的女儿贺氏,长得柔弱,只静静含笑看着自己夫君,并不与旁人说话。汝南王虎背熊腰,眸子锐利,脸上总是孤傲冷淡的神情。他自小失了母妃,又不得父皇的宠爱,心肠冷硬狷介,是出了名的刚傲。可是对王妃却极是亲厚疼惜,百依百顺。为着这个缘故被人暗地里戏称为“畏妻丈夫”,是一对诧叹的夫妻。皇帝对汝南王夫妇亲厚笼络,因为西南战事吃紧,近支亲族中能够在征战上倚重的只有这位汝南王。
清河王玄清和平阳王玄汾都尚未成亲,所以都没有携眷。清河王玄清的位子空着,直到开席也不见人来,皇帝只是笑语:“这个六弟不知道又见了什么新鲜玩意儿不肯挪步了。”平阳王玄汾才十四岁,是个初初长成的少年,剑眉朗目,英气勃勃。
右边第一席依次坐着和禧夫人姜竹沥、容华沈眉庄和刚被册封为婕妤的曹琴默。今日的宴席不仅是庆贺温仪帝姬周岁的生辰,也是竹沥眉庄有孕的贺席。温仪帝姬年幼,所以她们三个才是今天真正的主角!
端妃和悫妃和失容的华妃也只能屈居在第二席。而冯淑仪和婉仪甄嬛小仪安陵容共坐第三席,第四席才是其他妃嫔更是排在之后。
竹沥难得艳丽一回!如意云纹上襦用水绿绣白荷腰带系住捻金昙花曳地云白锦裙,外披着银红轻纱,纱衣在肩头上织着雪花锦绣球花纹,镶边上用银线细细垂了米粒大小的紫宝石,极为精致。竹沥今日鬓发高盘成朝云近香髻正中点翠梳篦,又斜摇一对累丝镶红宝石金步摇,耳垂碧玉小葫芦坠,颈带白玉璎珞。佳人粉面朱唇,倾城绝艳!
眉庄穿着绯红绣“杏林春燕”锦衣,一色的嵌宝金饰,尤其是发髻上的一支赤金合和如意簪,通体纹饰为荷花、双喜字、蝙蝠,簪首上为合和二仙,象征多子多福、如意双全。是太后听闻眉庄有喜后专程遣人送来的,珍珠翠玉,赤金灿烂,更是尊贵无匹。显得眉庄光彩照人、神采飞扬。
曹婕妤一身傣锦洋莲紫的裙褂,满头珠翠明铛,也是华丽夺目。她们身后簇拥着一大群宫女,为酒爵里不断加满美酒,最受人奉承。
三妃坐在一起。华妃自从进太平宫那日随众见驾请安后再未见过玄凌。今日也只是淡淡妆扮了默默而坐。悫妃木讷,只当是个金玉绸衣所饰的木头人。临开席的时候,端妃才进来,左右两三个宫女扶着才能行下礼来。皇帝忙离座扶了她一把,道:“外头太阳那么大你还赶过来,也不是什么紧要的事。”
端妃自被灌了红药之后身体坏了,看着还是那么病弱。她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个微笑:“温仪帝姬周岁是大事,臣妾定要来贺一贺的。臣妾也好久没瞧见温仪了。”
曹婕妤忙让乳母抱了温仪到端妃面前。天气热,温仪只穿了个大红绣“丹凤朝阳”花样的五彩丝肚兜,益发显得如粉团儿一般。端妃看着温仪露出极温柔慈祥的神色,伸手就想要抱,不知为何却是硬生生收住了手,凝眸看了温仪半晌,微微苦笑道:“本宫是有心要抱一抱温仪的,只怕反而摔着了她。也是有心无力啊。”说着向扶着她的宫女道:“吉祥。”
叫“吉祥”的宫女忙奉了一把金锁并一个金丝八宝攒珠项圈到曹婕妤面前。竹沥看到金锁倒也罢了,只那个项圈正中镶着一颗拇指大的翡翠,水汪汪的翠绿欲滴,是以前端妃的心爱之物。
玄凌道:“这个项圈很是眼熟,像是你入宫时的陪嫁。”又道:“还是个孩子,怎能送她这样贵重的东西。”
端妃歪向一边咳嗽了几声,直咳得脸上泛起异样的潮红,方含笑道:“皇上好记性。只是臣妾长年累月病着,放着可惜了。温仪那么可爱,给她正好。”
曹婕妤显然没想到端妃送这样的厚礼,又惊又喜,忙替温仪谢道:“多些端妃娘娘。”
端妃轻轻抚摸着温仪的脸颊感叹道:“上次见她还是满月的时候,已经这么大了。长得眉清目秀的,长大一定是个美人。”
曹婕妤笑着让道:“娘娘谬赞了,快请入席吧。”
端妃站着说了一会子话早已气喘吁吁,香汗淋漓。宫女们忙扶了她坐下。
端妃齐月宾是侍奉圣驾最久的女子。她的容貌并不在华妃之下,只是面色苍白如纸,弱不胜衣,坐不到半个时辰身体就软绵绵的歪在侍女身上。穿着单薄的缟绢丝衣,髻上的赤金景福长绵凤钗上垂下的累累珠络在她的脸旁边,更显得她小脸苍白。她一点也不像是出身世代将门的虎贲将军的女儿。
再看她座旁的华妃却是另一番模样。端妃与华妃俱是将门之后,相较之下,华妃颇有将门虎女风范,行事果决凌厉,威慑后宫。即使失势也不减风韵。端妃一眼瞧去却弱质纤纤,身体孱弱到行动也必要有人搀扶,说不上几句话便连连气喘。
竹沥已经是夫人。“给和禧夫人请安,夫人,安好。”端妃气息弱弱地要给她行礼,被竹沥起身扶了起来,“端姐姐多礼了,我扶你去座位吧。”便搀着她到座位。其间端妃与众人点头见过,打量了眉庄几眼。
看到甄嬛时却微微一愣,旋即意味深长的一笑,转头若无其事微笑着对玄凌道:“皇上又得佳人了。”
皇帝也不说话,只置之一哂。皇后却含笑道:“妹妹常年累月不见生人,所以还留着当年的眼力呢。”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竹沥却知宜修说出这话时,心应是极痛的。众人只顾着说笑,宴上歌舞升平。
殿角箜篌悠悠,微风拂帘,令人心旷神怡。酒过三巡,甄嬛悄悄带上流朱出去醒酒了。
甄嬛被佩儿服待着换了身浅紫色衣服后,不想太早回到扶荔殿。甄嬛便扶了流朱的手出去逛逛。
甄嬛慢慢看了一回花,又逗了一回鸟,不知不觉走得远了。忽然见假山后一汪清泉清澈见底,望之生凉。甄嬛见四周寂静无人行。随手脱了足上的绣鞋抛给流朱,伸了双足在清泉里戏水。
猛然间甄嬛听到有男子醉语,又闻得有醺然冷幽的酒香扑鼻而来,甜香阵阵,是西越进贡的上好的“玫瑰醉”的气味。一个陌生男子突然出现在身后不远!
甄嬛心中一惊,身子一斜险些便往泉中摔去!忽地身子一旋被那男子拉住了手臂一把扯上了岸,还没回过神来,只听他笑嘻嘻道:“你怎么这样轻?”甄嬛忙喝道:“你是谁?!”
那男子斜倚在一块雪白太湖山石上,身上穿了一件宽松的泼墨流水云纹白色绉纱袍,,一支紫笛斜斜横在腰际,神情慵倦闲适。
他也却不恼,也不答话。只怔了怔,微眯了双眼,仿佛突见了阳光般不能适应。他打量了甄嬛几眼,目光忽然驻留在地上,戏谑笑道:“李后主曾有词赞佳人肤白为‘缥色玉柔擎’,所言果然不虚也。只是我看不若用‘缥色玉纤纤’一句更妙。”
甄嬛才发现自己慌乱中忘了穿鞋,雪白赤足隐约立在碧绿芳草间,被他觑了去。甄嬛恼羞极了,忙扯过宽大的裙幅遮住双足。自古女子裸足最是矜贵,只有在洞房花烛夜时才能让自己的夫君瞧见。甄嬛羞惭难当,欠了欠身正色道:“王爷请自重。”
甄嬛道:“流朱,见过清河王。”清河王玄清笑问她,你怎知小是清河?
甄嬛冷淡疏离反问道:“除却清河王,试问谁会一管紫笛不离身,谁能得饮西越进贡的‘玫瑰醉’,又有谁得在宫中如此不拘?不然如何当得起‘自在’二字。”
玄清微显诧异之色,“小王失仪了。”随即仰天一笑,“你是皇兄的新宠?”
流朱见情势尴尬,忙道:“这是甄婉仪。”
甄嬛不愿再与他多废话,施了一礼道: “嫔妾冒犯王爷,请王爷勿要见怪。皇上还在等嫔妾,先告辞了。”
甄嬛心怀好意,对流朱道:“去唤两个内监来扶王爷去邻近的松风轩歇息,醒一醒酒。”
流朱即刻唤了内监来,一边一个扶住。玄清却还问:“你叫什么名字?”
甄嬛问名乃夫家大礼。既为天子妃嫔,自然也只有玄凌才能问她的闺名。便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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