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顺着枯木泥石的缝隙蜿蜒。伏卧的女子身形瘦削,她身着一袭水火不侵的黑云锦衣,手中一柄利刃,脸色苍白,眼睛却黑得发亮,像是一匹在夜色中潜行的孤狼。
她在这儿等了三天,这雨也下了整整三天。暗折上的消息,无名杀手纪真会于本月十五赶到凤翔城城北夏英岭上的慈安寺。有人出了大价钱要他的命,所以莫邪这个非千金不出的人物会埋伏在这个地方。
今日便是八月十五,而此处是通往慈安寺的必经之地。
他会来,并且将命留下。
莫邪是个杀手,顶级的杀手,暗影榜上排名第三。自十三岁用一把钝刀毫无章法地杀死她的同伴后,每一个她要杀的人或者要杀她的人,都难逃一死。
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威胁到她的人,哪怕是她的亲人——当年那个同伴就是她的亲妹妹。
一阵风吹来,拨开云雾,月现,月下缓缓踱来一人,莫邪绷紧了身体,顺着枝桠的隙缝射出两道目光,茫茫雨雾中,一人撑着纸伞款款而来。
危险。
莫邪脑海里浮现这两字。
浓雾弥散,水汽氤氲,那人撑着一柄淡黄色的油纸伞,如闲庭漫步一般,行在雨夜的泥泞小道上,优雅至极。
莫邪握紧了剑,身子下伏气息吐纳得却更轻更柔,仿佛与这无边夜色融为一体,教人看不出半点不妥。
等那人离近了才发现,原来江湖传说里杀人如麻的大魔头也只不过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莫邪一边漫不经心的想着,目光一瞬不瞬地追随着那人的身影,越看越觉得惋惜,脑子里灵光一闪,蓦然变得胆战心惊。
那少年年纪不大,却生得分外冷艳,眉间朱砂点将,格外合莫邪眼缘。少年人穿着一袭白衣,长身玉立,衣襟袖口处用金红色的丝线卷了云纹,在不甚明亮的月色下,也是红艳艳的一片,火灼似的。
他行走在雨夜里,鞋上没有半点泥泞,衣衫上也尘埃不染,他腰间系了两枚铜铃铛,但即便是她这般耳力的刺客,都无法听到那铃铛响将一声……若不是她从不信鬼神之说,必定会想,这少年便是林子里的山精妖怪化身而成,专在这雨夜里蛊惑心神择人而噬。
那人如同雨夜中闲庭漫步,身上恬淡安宁的气息比之莫邪全身湿透遍体冰凉的狼狈,可真是优雅得不止一分。
一个人的修为要达到何种境界,才能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一直让雨水在近身处蒸发;一个人的轻功要好到何种地步,才可以行在泥泞的小道上而纤尘不染;一个人的性子是要有多风轻云淡,才肯将那么上等的轻功,臻于化境的内力运用来做这种无聊的事情,难道就为了保持一副纤尘不染的翩翩风度?
莫邪真的是觉得这个少年对她胃口,但不管怎么想,这人却是她必须要杀死的人,无论她有多可惜,他都是要死的。
莫邪嘴角勾起一抹无声的笑容,显得嗜血而讽刺。
此时少年却忽然顿住身形,莫邪心头一跳,就在她心思急转的一瞬间,那少年做了一个令她极为不解的动作。那动作使得埋伏在林子中的人顷刻现出了大半——那少年向右缓缓移了半步。
九柄幽光闪烁的长剑裹挟着劲风呼啸而去,一时间杀气逼人,白衣少年慢悠悠的抬起纸伞,脸上无甚表情,掀了掀眸子,眸光自是淡然,却让人心中生寒。
“咦?”
只单单一个代表疑问的字,却好似在人耳边炸响了无数闷雷,那九名刺客闷哼一声,鲜血大口大口的喷涌出来,而他们离少年的距离再也没缩短一寸,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再动弹不得半分,脸上表情扭曲,神色十分痛苦。
果真,在江湖中行走,便不能小觑任何一个人,何况本就是这么鼎鼎大名的人!莫邪咬牙冷笑,心里边油然而生一股战意,她的身子因为激动而颤栗,多久没有过这种痛快的杀意了?这个少年,不管他如何厉害,他也必须将性命交待在这里。
白衣少年淡淡扫了已是五脏俱伤的几人一眼,换了只手撑伞,缓缓抬起了右手,“你们要杀我,可我不愿,所以……”
右手中咻的暴涨出一团银光,九人齐动,树冠之上隐匿的另外六人飞扑而下,一张冰蚕丝绕成的渔网从天而降,那人手一挥,四百四十四根银丝暴雨梨花一般铺天盖地而去,直到十五人倒地,白衣少年忽一旋伞,气势猛然暴涨,那张渔网便直直飞了出去,余下少年,眸色一片冷淡,莫邪却从中看出了一丝怔松……
就是现在。
莫邪握着剑飞身而上,剑尖直指那少年颈间。她对自己的隐匿之术极为自信,无论是静是动,只要她愿意,没人可以发现她,莫邪曾经运用她的隐匿之术,狙杀过三人,这三人皆是当世顶尖的高手,而他们都败在了她的手下,无论白衣少年多厉害,都得死。
只此一招,那人必死,莫邪脸颊上浮现出浅浅的梨涡,那少年侧过头来,澄澈的目光透过雨幕直直看着她,眉间朱砂越显妖艳。
三寸,两寸,二寸,那人只看着她,虽然面色冷凝,那目光却是专注而温柔,那少年忽而道:“我知道你是谁了,你是莫邪,那个杀了人会给人下葬立碑的人。”
声音黯哑低沉,伴着淋淋雨声,竟有让人沉沦的魔力。
那柄吹发可断的长剑在离白衣少年面门两寸的地方停了下来,莫邪只觉一股巨力拉扯着她,压制着她,叫她生不出半点抵抗的心思,偏偏眼前少年的眼神太过清澈执着,叫人半点污浊的念头也想不出来,眉心的那点朱砂却像是鲜血染上的,令人无端生寒。
但即便是颈间有毒蛇攀爬,莫邪也是不惧,她勾了勾嘴角,露出一个真诚而笃定的笑容,“我本来只是准备了一口碧玉棺,可见了你之后,我才知道那东西根本配不上你。纪真!杀了你之后,我会重新为你准备一口棺材,东海之渊的净波石打造的寒玉棺,只有它才配得上你。”
莫邪看见那少年眼中闪过一抹沉思,她恍惚了一瞬,寒梅的辖制便消失得无影踪。白衣少年的脸上仍然挂着冰霜,手上撑着伞,脚下运着踏雪无痕的轻功,一身内力依然在外放,翩翩风度令人如沐春风。
剑气透骨,那一霎那,莫邪觉得少年在笑,发自内心的笑,清隽的面容因为那笑容柔和到无以复加,像是她最喜欢的冬天里出现的她最讨厌的艳阳,明媚却并不灼人。
寒梅就要没入少年的咽喉,那人的眼神却有微妙的变化,依旧是不可错辨的云淡风轻,却带着一丝难以忽视的轻蔑与恶意。
莫邪脸色大变。
哥舒明朗猛然睁开眼睛。
昨日八月十五,天上皓月当空,他看着觉得难过,索性就躲在别院里饮酒,喝得酩酊大醉,之后的记忆如梦似幻,他自己冷眼旁观,睡梦里也怀着清醒的恶意。
他觉得自己有些不对劲,想了想给自己找好理由,宿醉过后,脑子当然该迷糊一下。
他这样想着,方才醒来的锐利消磨了不少,怏怏地纠结着什么地方不对付,良久,才反应过来,身上太冷了,连床薄被都没有——难道,他不是躺在床上,而是直接睡在了地板上?
懒洋洋的状态还没持续多久,瞳孔里就倒映出了一个影子,哥舒明朗一时没了脾气,只能无语地看着那影子在他眼里越放越大。
即墨仙贝也表示反应无能。
她醒来的时候房间里另外一人还处于休眠期,她坐起身来盘腿凝神看了许久,地板上躺着的那个人,是个女子,一个很漂亮的女子,某只脑神经很坚韧的狈有些意外的惊喜和淡淡的不知所措。
某人……嗯,她有名字的,是她自己早些年取的,即墨仙贝——花灯节的即墨,旺旺家族的仙贝。
即墨仙贝此人心理素质极为强大,兴趣也比较广泛,对人这种生物更是博爱。一般来说,你只要是个人,能说会动,她就能兴致勃勃地跟你玩闹上大半天,如果你长得顺她的眼,哎呀,那可闹大发了,也不知道是孽还是缘,她会有意向把她这些年所有的故事——但凡她能记住的东西,都滔滔不绝地讲给你听。当然,她才不会有那个心思去管你愿意还是不愿意。
地板上躺着的那女人肤色很白,像是她常年居住的山之巅上雪的颜色,苍白得过于冷淡了;她的一双眼是闭着的,但睫毛颤巍巍的,鼻息也是浅浅,说明这人是个活的,该是能说能动还会眨眼睛的;何况这人长得还挺顺眼,百分百对她的胃口,那人要是醒着的,她恨不得开精神力笼罩直接控制对方,然后把昨天晚上那一场精彩的大战分享给她。
只是,那个女子长得和她一模一样,或者,再大胆假设一下,那个人就是她自己。
唐朝浪漫英雄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笔尖小说网http://www.bjxsw.cc),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