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利益与良知

十六个月后。

现在的时间，是2032年12月23日，平安夜的前一天，距离全世界第一款全景网游《无限梦境》的正式上线还有93天。

作为全世界第一款全景网游，《无限梦境》从刚刚宣布立项开始，便受到了极大的关注。而作为研发公司的星空网络科技有限公司，其股价也应声暴涨，短短十七个成交日里便出现了十二次涨停，股价涨了四倍还多，成为科技版头号牛股，由此可见该游戏的受期待程度。

然而很快，这种期待便成为了一场无休止的等待。

《无限梦境》于2026年十月宣布立项，预计研发时间为36个月，测试期限为6个月。然而到了2030年春节期间，在万众期待的目光中，星空网络宣布《无限梦境》延迟上线时间到当年九月，理由是“重大技术难关尚未突破”。

在宣布延迟上线时间之前，《无限梦境》就已经经历了三次封测和一次内测，平均一个月就进行一次测试，频率不可谓不高。而由于这款游戏拥有革命性的创新，所以当初的一个内测码在市场上甚至被炒到了两万块钱的高价。

但谁也没能想到，眼见“全民穿越”时代即将来临，《无限梦境》居然跳票了！

在得知这一消息的时候，无数游戏迷顿时就愤怒了，那怒火即便是在寒冷的正月里也给人一种点燃万物的感觉。游戏迷们纷纷要求星空网络给出解释，这个所谓的“重大技术难关”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有那么重要吗？居然重要到了影响游戏上线的程度？

然而对此，星空网络拒绝作出任何回答。

或许到这个时候，有的读者就该问了：“什么样的全景网游，居然能引爆这么多游戏迷的热情？这游戏得好玩到什么程度？”

不要着急，且容笔者在这里为大家详细解释。

根据星空网络早先提供的资料，《无限梦境》采用的是全世界独一份的游戏引擎“梦境穿越引擎”，是更早的游戏引擎“梦境潜入引擎”的升级版。这款游戏引擎的特点，就是最多可以支持百万人同时在线。当然，这个特点是相对“梦境潜入引擎”而言的。

至于“梦境潜入引擎”，其实才是引爆了广大玩家热情的导火索。

其实早在2024年，星空网络科技有限公司就已经划时代地推出了全球第一款全景单机游戏《仙境》，立刻便大受好评。这款游戏与传统的PC游戏、手机游戏、主机游戏等不同，并非是敲着键盘按着鼠标或者按着游戏手柄就能玩的。这款游戏最大的特点，就是游戏本身就是一个真实到让你怀疑人生的世界。

你得做着梦玩。

“梦境潜入引擎”，在早期的宣传资料上这么被形容的：

“‘梦境潜入引擎’，拥有构建一个完整梦境的能力，让你的意识，你的灵魂自由地在自己的梦境中徜徉，如同穿越到异空间一般的真实体验，开启你在另一个世界的人生。”

请大家暂且忽略在这短短的一句话里出现的语病问题，让我们一起来关注重点。这个重点就是四个字：构建梦境。

是的，构建梦境。

在这个世界上，几乎所有人都会做梦。有的人可能十天半个月才能做一次梦，有的人可能两三天就能做一次梦，有的人可能天天做梦。绝大多数人都想做一个好梦，甚至是一个春梦（或许这部分人才是大多数？），当然也有另类的喜欢做噩梦。但不管你喜欢哪种梦，能做哪个梦基本上都是完全随缘。

可如果有一天，出现了这么一款游戏，它本身就是一个梦境，你可以在里面打怪练级走剧情，甚至还有漂亮美眉在梦境里等着你泡（我知道你们就喜欢这个），你会怎么样？

你会发疯，兴奋得发疯。

没错，这款游戏在刚刚发行的时候，购买的人完全可以用“发疯”这两个字来形容，即便一个游戏头盔的价格已经赶上当年再创高价的苹果手机的三倍了。

“只要吃几个月的土，就能拥有一个世界！”这句话，是当时网上最流行的口号。

现在，你明白为什么这款游戏这么火了吧？只要七万块钱，你就可以穿越世界啦！这么一想，是不是完全不亏？

顺便一提，以上的最后一句话是星空网络的广告语。然而令人无语的是，绝大多数人居然还很赞同。

那一年，星空网络完成了最后一笔融资，成功上市，仅用了八个月时间市值就排到了腾讯的前面。

那一年，无数玩家倾家荡产，在被高利贷追到跳楼的时候，脸上还一副幸福的笑容。

那一年，星空网络的董事长兼CEO张浩人模狗样地穿着一身西服，站在了《时代周刊》的封面上，恬不知耻地说：“我给你一个世界！”

那一年，一大群人一边高喊着“不做梦毋宁死”的口号，要么逃学要么翘班。

那一年，几乎没人熬夜了，除非被迫加班。因为在《仙境》中游戏就等同于睡眠，大家都去玩游戏了。

那一年，被无数玩家称作“穿越元年”。

好了，让我们言归正传。

《仙境》的火爆不仅让一个二流游戏公司一跃成为世界游戏龙头，更让一大批玩家陷入疯狂之中。

《仙境》之后，星空网络尝到了甜头，立刻投入海量资金开始研发下一款游戏。于是仅仅在六个月后，第二款全景单机游戏《鬼屋探险》推出了。不过好在，这一次大家只需要把游戏头盔里的《梦境》游戏芯片换成《鬼屋探险》游戏芯片就行了。虽然这款游戏仍然是令人咋舌的高价，但毕竟还不到一部高配版苹果手机的一半价格，给广大玩家省了不少钱。

可单机游戏玩得再爽，毕竟没有网络游戏玩得带劲。特别是大家虽然都是在夜里玩游戏，但玩游戏等同于睡觉，这让很多因为繁忙的工作而放弃网游的玩家们重新燃烧起了组团刷怪的激情。玩家们一致要求，尽快推出全世界第一款全景网游，让大家一起做梦！

虽然这话听起来有点怪怪的，但这确实是当时叫得最响的口号。

于是星空网络顺应民意，宣布全世界第一款全景网游《无限梦境》正式投入研发。

结果这一等，就是六年。

原本预计最多四年就上线的游戏，前后经历了七次跳票，又经历了十八次内测，却始终没有一个确定的上线运营的日期。这漫长的等待，终于让广大玩家愤怒了。

对于游戏公司来说，玩家就是上帝。曾经上帝的一个怒火让全世界陷入洪水之中，要是好几千万个上帝同时愤怒——那还真不是区区一个游戏公司能够承受得起的。

于是，星空网络宣布，《无限梦境》将在2033年3月23日正式上线。而且星空网络还承诺，这一次绝对不会跳票！

这个消息甫一传出，玩家们当即就激昂了，甚至还有好几个当天晚上就住进了ICU，一边昏迷着一边嘟哝着：“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公司的股东们也很激昂，因为连续跌了一年多的股票，终于涨停了。

竞争对手们也很激昂，因为他们感觉末日要来了，这两年好不容易夺回来的一点市场又要被夺走了。他们一边骂着张浩那个无耻的家伙一边捶胸顿足恨自己为什么就没有这么牛X的游戏技术，顺便喝下半瓶子速效救心丸。

有一个人也很激昂，但他的激昂是真“激昂”。

“什么？又要跳票？！你知道我们TM跳票几次了吗？”星空网络科技有限公司总经理张君伦一巴掌拍在办公桌上，咆哮道。

但很快他就后悔了，因为手掌真的很疼，而且嗓子痒得想咳嗽。

张君伦作为星空网络科技有限公司的总经理，并非是因为他有什么过人之处——或者该说，他确实是有过人之处，那就是他的爸爸叫张浩。张君伦，今年29岁，刚刚从美国某个州的某个“名牌”大学留学归来。具体是哪个大学，公司的对外宣传中并没有提及，所以但凡不傻的人都能猜到，他留学的大学肯定是那种只要花钱就能上，只要上够三年就给毕业证的那种“野鸡”大学。而且根据张君伦平时有意的炫耀可以推测，在留学期间他没干别的，光泡妞了。

而站在他的办公桌面前的，是一个三十来岁年纪的青年。那青年戴着一副眼镜，容貌普通到扔到普通人里基本上就很难再找出来的地步。他穿着一身休闲运动装，脚下穿的也是一双运动鞋，跟张君伦那典型的西服衬衣皮鞋的商务范完全不同，而这也是令张君伦十分反感的地方。他从来没想过只是因为自己的爸爸是张浩，自己就能拥有几辈子都花不完的钱这件事有多么的不合理，却觉得眼前的这个青年上班期间居然连正装都不穿，还带动自己的整个工作小组也不穿正装，成天一副无组织无纪律的样子，简直就是荒唐。

这个青年就是随随便便地在他的办公桌前一站，都让他感觉自己的心脏病要犯了。而当青年张口说话的时候，他立刻就后悔为什么没买一个大喇叭。

因为他真的很想用音波把青年给轰出去。

青年对张君伦的愤怒无动于衷，只是用中指推了推眼镜，面无表情地说道：“我原本就说过，这项技术还很不成熟，就算十年没能突破都有可能，谁叫你这么迫不及待地就要上马《无限梦境》？跳票也是你跳票，跟我有什么关系？”

张君伦捂着胸口，沙哑着嗓子说道：“六年了，我已经给你六年了！要是从你进公司那一年算起，我们公司给了你足足十二年的时间！竹子都该开花了吧？就一个技术难关你到现在都没法突破？”

青年叹了口气，说道：“你以为我愿意啊？可难关毕竟是难关，哪有那么容易突破的？这些年我们尝试过了各种各样的办法，进行了一次又一次实验，但是最关键的那项技术仍然没能取得进展。”

张君伦怒道：“那根本算不上最关键的技术吧？‘梦境穿越引擎’不是早就研发成功了吗？”

青年冷哼一声，说道：“真正关键的技术不是‘梦境穿越引擎’，而是‘意识存储模块’和‘意识冻结模块’。我已经无数次向你说过了，如果没有这两个模块，《无限梦境》一旦断线，后果不堪设想。”

“但你不也说了么？《无限梦境》断线的可能性只有不到千分之二。这么低的概率，难道就能让我们碰上了？”张君伦反驳道。

青年毫不掩饰地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说道：“第一天断线的概率是千分之二，那么第二天断线的概率呢？第三天呢？第一千天呢？你怎么不拿计算器好好算算！”

张君伦对青年那鄙夷的目光气得七窍生烟，当即拍桌子咆哮道：“这次《无限梦境》必须上线！你上也得上，不上也得上！”咆哮完，张君伦又后悔了，因为手掌真的很疼……

青年冷笑道：“如果我不上线，你要拿我怎样？要不开除我？”

青年说出这番话来，那是相当有底气的。因为他不是别人，正是《无限梦境》这个网络游戏的灵魂人物，游戏的总策划兼专利持有者凌风。说句客气的，没有他，就没有星空网络的今天；说句不客气的，没有他，张浩张君伦父子早就破产上街要饭去了……

所以张君伦还真没底气说出“开除”两个字。他运了运气，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道：“不要动不动就说开除的事。你也是公司的股东，难道就没考虑过公司的利益？我们现在早就骑虎难下，不上不行了。”

谁知凌风却完全不为所动，摆摆手说道：“公司亏损，我顶多就是血本无归，总比将来出事了坐牢枪毙强。”

张君伦再次运气，运气到表情都有几分狰狞了：“《仙境》不是一直都没出过事吗？”

凌风默然，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向一个蠢货说明作为单机游戏的《仙境》和作为网络游戏的《无限梦境》区别有多大。

一直以来，《无限梦境》之所以一直跳票，就是如同凌风刚才所说的那样，“意识存储模块”和“意识冻结模块”的技术难关尚未突破。而这两个模块，关系到进入《无限梦境》这款游戏的千千万万玩家的性命！

这也就是星空网络一直拒绝对外透露尚未突破的技术难怪到底是什么的真正原因。

早在《仙境》这款游戏推出之前，凌风所带领的技术团队就已经发现了“梦境潜入技术”中存在一个重大缺陷，那就是玩家的意识一旦与游戏断线，就会出现不可逆的严重后果——玩家的意识再也回不来了。在医学上，这种情况被称为“持续性植物状态”，也就是我们俗称的植物人。虽说植物人与脑死亡不一样，有很大的概率被唤醒。但不好意思，意识中断所造成的“持续性植物状态”是没有可能依靠小说影视剧里说的那种手段而被唤醒的，只能依靠凌风在研究生实习期间所研发的“植物人唤醒技术”来唤醒。顺便一提，“植物人唤醒技术”到目前为止的临床成功率尚不足三成。

其实在《仙境》发行之前，凌风就曾经激烈反对过。但由于单机游戏的特性，公司高层认为只要增强游戏头盔的制作工艺，就能极大程度减少这类事件的发生。而且即便出现了这一严重后果，也必定是小概率事件，完全可以拿钱压下去。万般无奈之下，凌风只得妥协了。值得庆幸的是，直到现在为止，星空网络发行的数款全景单机游戏都没有出现这类安全事故。

然而正因如此，反而让星空网络的高层麻痹了。

《无限梦境》与《仙境》不一样。后者是单机游戏，就算出现安全事故那也只是一两个人的事，只要公司拿出合理的赔偿方案，这件事就能很容易地遮掩过去。而前者，那TM是网络游戏！那是一断网就会死一大片的网络游戏！如果《无限梦境》真的被凌风不幸言中，张浩张君伦他们，还有重来的机会吗？怕是得吃一辈子的牢饭了！那些别墅、豪车、游艇、嫩模什么的，下辈子再去想吧！

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什么他们就是不懂呢？

凌风不想坐牢，更不想因为自己的原因而害得那么多人有成为植物人的风险。可是事到如今，公司高层已经做好了决定。自己虽然是星空网络科技有限公司的第三号股东，但终究只握有12%的股权，另外拥有88%股权的股东绝大多数却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上。他不是没在董事会上陈述过，但赞同他的人少之又少。

他们都被即将到来的财富蒙蔽了双眼，被股价暴涨的前景迷失了神智。在那次会议上，凌风甚至差点跟一个股东打起来。

但即便是这样，也阻止不了《无限梦境》的上线运营。

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凌风找到了张君伦，希望张君伦能够说服他的父亲，中止《无限梦境》的上线。但张君伦开头的咆哮，却让凌风的心彻底地凉了。他知道，他已经阻止不了游戏上线了。

片刻的沉默后，凌风叹息道：“你们……难道真的要钱不要命了吗？”还不等张君伦回答，凌风就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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