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萤火与水松（三）

最近一周，唯似乎没有新的创作了。最直观的证据就是，当我深夜去向她道晚安的时候，她只是在看书——而非写些什么。此外，她也不再谈论关于自己的灵感——以往，就算是不开分享会，她也会稍微讲一讲的。这样一来，我反倒有些不习惯。

唯一称得上是幸运的事情，是唯的作息习惯稍微好了一些。大约是因为用以替代深夜写作的深夜阅读对她而言耗时更少的缘故，她起码不再那么晚才起来了。

当然，这段时间里，唯几乎没有露出过笑容……但起码医生的担心减少了一些。“睡眠不足会让情绪变得比现在更糟。”他这样对我说。

不过无论如何，生活还是要继续下去的。冬季一天一天迫近，花园里的草木逐渐凋零；没有什么好打理的了。在南方的鹭梅市，即便是深冬，大多数植物仍然枝叶繁茂，甚至还能开出几朵小花呢。

午后的唯依旧独自一人……与往常不同，她在坟地那儿漫步。

我不大喜欢坟地，并且确信没有人会喜欢那里。主要是，它很好地履行了坟地的职责：墓碑林立，上面刻满松平家族祖先的姓名与其墓志铭；只要天气稍一阴沉，这些墓碑便鬼影幢幢，阴惨可怖，即使是白天也不例外；在生机勃勃的夏季，坟地周围也寸草不生。入住这里的先人想必无法安眠吧；但大家都说这种折磨是“贵族特权”。

好吧，她穿得厚一些了，总算令人欣慰；不过，唯到那种地方去，是要做什么呢？寻求先人的慰藉，或是干脆想要与先人作伴，在生命的起始便加入长眠者的行列吗？我控制不住自己对恐怖场面的担忧，慌忙走上前去，试图和她沟通。

所幸，这个顽强的姑娘并没有打算轻生；至少我看不到她有类似的念头。“我只是……在这里找找灵感。”

“什么灵感呢？”我问道。

她迟疑了一会，说道：“唔，也许是关于祖先的……”

祖先？我并不是很清楚松平家族的情况。也许他们的祖上是大一统帝国的显贵，在那一段混乱时期毅然投靠了木棉王室，从而保有了贵族的地位；也许他们也是从外国迁来的某一个大家族；甚至，也许他们只是被招安的叛臣……？

“毕竟是去世的人……不清楚呢。”唯的话击碎了我全部的幻想。

不过，不清楚也是很正常的。如果木棉王国的“家族传统”与我们那儿的没有什么区别的话，她是不能在这里长眠的……

虽然有血缘关系，但她以后还是“xx家男人的妻子”呢。丑恶的父权制……

当然，我总得接过话头：“过世的人，我倒是略微清楚一两个。”

“诶？”

直到唯表现出这样明显的好奇，我才在脑海里认真搜寻起那些已经不在的人。嗯……我那些亲人？被一枪打死的良子？可敬的但最后掉进滚烫的铁水里的阿能？那个去年冬天活活冻死在街头的老头子？因为饿得活不下去而偷了一块面包而被当街打死的无翅少女？仅仅因为性别不对就被父亲掐死的女儿？

要么不清楚，要么讲不出口。匮乏而无聊的一生，甚至是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的人生……不过，就在这时，我的确想到了那两个人，那两个也许可以一说的人……

“嗯……大概是路易·马尔库塞和赫伯特·阿尔都塞？”我迟疑着说道。

“他们……不是乱党吗？”唯的眼神里增添了一丝怀疑。

我暗暗一惊，后悔自己的愚蠢行为。他们是激进派的宗师，几乎所有的报纸都在抹黑他们；唯有这种印象，真是再正常不过了。现在提起他们，简直就是在“为乱党辩护”……比提起之前想到的所有人都糟糕！在这种情况下，我当然不可能为他们去争辩，更不可能报出他们诸如“全世界受压迫者的伟大导师”一类的头衔；只能尽可能让自己冷静下来，仍然恭敬地说：

“亲爱的大小姐，虽然是乱党，但也有自己的传奇经历呢。就像您笔下的伊布和冈村一样……”我特意提到她写过的反派角色；尽管我实际上只知道他们的名字而已。

这下，唯看上去稍微放松了点。但愿她不会怀疑我是“乱党”的一份子，尽管我确实是。

接着，我组织起语言，努力把我所知的故事改编成一个稍微无害的版本。

“路易·马尔库塞出生在鸢尾花共和国的一个小镇。他是无翅人，但凭借着自己的勤劳成功进入了泽地师范大学；并且真心实意地拥护共和派。”

“然而，他发现，即使是共和派当权，人们的生活并没有改善；日子似乎还和从前一样。于是，他开始潜心探究社会的深层次问题。可是，好景不长：他在忙着写期末论文的时候被几个长翅的同学诬告，于是不得不离开学校。他的思想就在这时候变得更加激进。这时候，他遇到了赫伯特·阿尔都塞。”

“阿尔都塞家都是长翅。他们本在新大陆的殖民地发迹；但后面为了支持共和派，把产业都迁回了本土。然而，年少的赫伯特也是个对现状不满意的人……他利用家族给他的财产，在幕后大力支持路易的事业；同时他自己也写了一些文章。”

“当然，最后他们感到著书立说不如实际行动……于是他们组织人手，开始反叛。也许他们走了弯路……但是，他们是真心实意想要创造一个人人幸福自由的新世界，我的大小姐。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们昂首并肩进入刑场，毫无畏惧地面对着铡刀——也算得上是乱党中的猛士了。”

我尽可能省略掉了一些可能会造成灾难性后果的部分。

今天还是那么冷，甚至让我牙齿打颤；天空没有放晴，这一片阴风阵阵，仿佛唯的生物学祖先仍在此地徘徊，一个接一个地朝我这个流亡者吹出恶气。当然，鬼魂只是迷信的产物……也许这里有某种法阵？魔法一直被长翅贵族们垄断；他们用在这里来塑造某种阴森的效果，也不足为奇。

“乱党中的猛士……”唯喃喃道。我确信那法阵对她不起作用。

当晚唯就恢复了她的旧习惯。老医生暂时对此毫不知情；但他明天就会发现。

马上又是深夜了。今天还是那样，比组织里的生活要清闲不少。我叹了口气，坐在床沿回忆往事。在那些日子里，我们忙着校对文章、传递情报，忙着潜入厂子调研，忙着筹建夜校……仿佛整天都停不下来。但那样的忙碌，毕竟是有意义的。我们知道自己是在为了人类的解放而奋斗；我们知道自己不受欺骗。

可惜……我的意思是，可惜唯仍旧把导师们当作危险的叛乱分子，那些比共和派还要可怕几分的角色。在这方面，宣传居功至伟……在那些有头面的报纸和文章里，他们屠杀长翅贵族，强占所有看上去还行的女性和男性……

可是那实际上不是真的；我清楚，他们是伟大的人物。他们向我们揭示了隐藏在花言巧语后的、残酷的大写字母主义的运行规律；他们热情地号召我们联合起来，打碎一切人压迫人的体系——

我应该向唯解释这一切的。可是，谁能保证唯会接受呢？就算她相信我的程度超过了相信报章，她大约也不能接受他们的那些激进主张。如果她认为我和乱党有关系，我大约连自保都做不到了吧。

我瘫在床上，逐渐进入梦乡；这时，我模糊地意识到了这样一个可怖的、我一直不愿接受的事实：

唯毕竟是一个剥削阶级的大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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