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夏季宣告结束的那一天,为全木棉王国公认的、最为俊美的,同时也是翅膀最雄健有力的王子——高木,失踪不见了。
有人看见他扇动翅膀,朝南方的长夏海飞去,就此消失不见。也有人说,他爱上了一个面容姣好的无翅女孩(也许是男孩呢),毅然折断了自己的翅膀,和那女孩(或男孩)在深山中过上了隐居的生活。
不过,这些其实并不是我应该关心的。
我从十三岁起,脱离了抚养我的济贫院(那时我还不叫“211号”,而叫“305号”),就在本市——鹭梅市的纺织厂里工作。每天十二小时,都需要穿上统一的橙色服装,站在织机旁不停地操作;粉尘常常充盈车间,咳嗽是停不下来的;一天下来,累得连洗漱都不想去,只是钻进厂子提供的狭小“猪圈”里,在干草堆中勉强睡上一觉——与其说是睡觉,不如说是等待第二天监工的咆哮声。但是,厂长总说,这种条件已经相当好了。在他艰苦创业的那个年代,他要顶着五十多度的高温,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
反正,我们永远要无条件服从厂长的命令,并且把他的每一句话当成真理——如同我国的国王一样。他是个令人生畏的长翅男人,穿着体面,手里常常拿着一条浸过辣椒水的鞭子——监工们的鞭子可没有经过这种特殊处理。
然而监工的鞭子,是更经常出场的。这些健壮的、穿着蓝色制服的无翅男女,敲打起同样无翅的人们都毫不手软,更不用提我们这一些不幸生为短翅的人了。
我们,“短翅”,是长翅和无翅结合的产物。然而,我们不如无翅生来四肢健壮,也不如长翅的人们能够飞得高远持久。厂长说,我们该在四百年前那场大风暴中全都死去才对;是王国当局(以及厂长本人)开恩,才让我们活下来。
不过,我是经常辜负厂长的“一片好心”的。这大概不能怪我;毕竟,织机旁的工作是太过疲乏而无聊了;这就很容易让人不自觉地放下手中的活计,任由想象征服自己的头脑。
我没有坐过船,更不用说划船了。但是,此刻我却坐在一条独木舟上,摇着船桨;身边躺着那位高木王子。他身体修长(当然翅膀也是长翅),五官端正,正在安详地熟睡着。
今天是什么日子呀——我竟然和他在一条船上!我的心中莫名激动无比;甚至连摇桨的手也颤颤巍巍。我的心中总有个声音告诉自己:我是他的未婚妻;而我们正划着船前往京城,完成大婚呢。这段河流水势平缓,即便不怎么出力,也能让小船溯流而上。
我情不自禁,趁着他睡着的时候,小心地轻抚他手臂(那手臂光洁白皙,如同女子)——然而,这条手臂分外冰冷。就连他的额头也如同冬天的钢铁一样寒冷:简直就像死了一样呀。
我顿时心生寒意。如果他死了,这可太难解释了;万一我被指认作那谋害王子的人呢?但看到他胸口有起伏,便又放下心来。
忽然,我的背上挨了重重的一鞭。剧痛让我清醒过来,并且让我意识到我抚摸的是一台毫无生气的机器而非现在失踪的王子——当然,更重要的是:我能分辨出来,那是厂长的鞭子。
事情不妙了。
“211号是吧?你这个月的工资别想要了!”此刻,厂长的声音比所有机器的噪声和高音喇叭发出的乐曲都有震撼力。
顺带一说,这个月才刚刚开始呢。
但是我并不能因此而不干活。否则,下个月的工钱也是没有的;这是挂在墙上的《条例》明确规定的。
好吧。
不过,没有工资,我至少还能领到一些伙食——这样,一日二到三餐也是有点保证的。就拿今天中午来说吧:我们匆匆地聚集在食堂里,先念三声“食不言寝不语”(谁不念出来,谁准挨监工的鞭子);然后开始享用佳肴——一些粗劣的馒头,几片咸菜。如果是过节的日子,准还有“肉汤”可喝:虽然也许即使用上高倍显微镜也看不见里头的肉末。
我们必须保持沉默,而高音喇叭却一直响着。它用一个高亢的男声说,我们的纺织厂又取得了一个伟大进步,为鹭梅市乃至全木棉王国都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它说,根据国王义德的号召,我们的纺织厂厉行节俭……
那声音戛然而止。按理说,这种情况下,该是厂长要训话了;可实际上却是一个年轻女人在讲话——
“姐妹们!我们不能再这样被奴役下去了!我们日日夜夜干活,难道获得了什么吗?不,我们只是能够活着,仅此而已……”
然后,是嘈杂的叫骂声,和棍棒抽打在皮肉上的声音。再然后什么也没有了。
就像那个女人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等到我们不得不结束自己的午餐,厂长才开始训话呢。“敬告各位员工:能够在这厂子里工作,是你们修来的福报!如果你们不适应我们的企业文化,你们大可以离开!”他明显是气坏了;不过也恰好向所有人证明了那个“来闹事的”女人确实来过。
当然,福报归福报。“天生”就“忘恩负义”而“懒惰”的我们,仍旧慢腾腾地返回自己的工位,开始下午的劳作。
到了下午,管束大概会松一些;这可能是因为监工们打人打累的缘故。不过,干活仍旧是那样无聊。即便是脑子里全被“这是为我们的家乡”一类的理念灌满的人,也一定会在如此的重压下觉得生活无趣透顶;若非生存的本能,他们一定会找个高一些的地方跳下去,舍弃这种压抑难受的生活。
所以——请原谅我,厂长!我现在没办法控制自己的眼睛,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我旁边的212号工友——也是我的舍友——身上。
212号,无翅,大约十七岁,来自更南方一个地图上找不到的小村落。像她这样的、来鹭梅市谋生的编号并不少见。不过,她有一个特殊的地方:她从来不抱怨——哪怕是“今天的鞭子怎么打人这么疼”这样的话都不说。当然,她也不是特别积极地干活。
除了我们的厂长大人,谁能积极得起来呢?
我尤为钦佩她的一点是,她竟然能够在长时间内保持沉默而不发疯自杀。当我们回到那个肮脏的猪圈,行将休息时,她也一言不发。
就像会干活的死尸一样呀。
可是她是会说话的。偶尔有一次,我问她的家乡里有些什么。
“什么也没有。”她简短地回复我。她的声音比织机的婉转动听,也比厂长和监工的来得悦耳。我真希望她多讲几句话呀……有时我甚至爱上了她的声音。
只是我对自己的故乡也提不起兴趣来。鹭梅市据说是座风景宜人、适合度假的大城:迷人的大海、沙滩与灯塔;尽情舒展枝叶、花朵如同国王的冠冕一样明艳的凤凰木;学府林立而古雅,——
只是被绑在厂里的人无福享受罢了。什么也没有。
“爸爸!她一直盯着旁边的人看!”这时,恼人的尖叫声让我明白:大事又不好了。
这一回是厂长的儿子。某种意义上,他比厂长本人更加可怕。他是八九点钟的太阳,年轻、朝气蓬勃、富有男子气概;他那灵巧的身躯在机器间四处穿梭,寻找任何敢于不服从规矩的人——尤其是“天生懒惰”的短翅。
如果是高木王子来当监工,大约会好一些吧。毕竟,大家都说,他拜访过京城和丹桐市的贫民窟,所以对我们这些卑贱的人抱有同情……
……见鬼,今天的鞭子怎么打人怎么疼?当然,也许是两个监工一起下的鞭子呢。
我不知道。
注:请未来的读者们注意,故事中的时代仍旧只允许相同性别者成为舍友。
曙光之前的少女们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笔尖小说网http://www.bjxsw.cc),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