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起北地冻土的极寒,纵有太阳高升于康曼的天空,待在室外的居民也不能感受温暖。
耀眼的日光照射着年轻人的面庞,可身边微寒的空气又让他凉到清醒,清醒得足以表达自己的思绪,从而反驳对方的话语。
可惜老者并不准备等待,而是接连追问他:“你们的学院应是有类别之分?私人?个人机构建设?大众?国家机关创立?”
冷静听完老者的叙述,年轻人整理好思路,沉着应付:“公共与私立仅是区分办学的主体,说到底,它们都是负责教育的地方。刚刚你的话实在有失公允。”
“呵,”老者朝后方仰倒,笑得意味深长,“你是否还记得在何处完结自己的学业?”
“当然,”年轻人微微一怔,旋即明白话中的真实意图,“两间私立学院,一所公立大学。”
老者用食指敲击正坐着的砖石亭椅,将视线转往远方的湖边由散步者构成的长道,沉浸于过往的行人,却忘记正在进行的会话。
许久未言,老者终于再度开口:“平心而论,若你自小就往公立学院去,会否仍能获得如今的学识成就?”
“也许会有偏差,但——”年轻人强忍犹疑,尝试着回答对方那近乎刁难的问题。
少见的,老者摆手示意年轻人暂停发言:“容许我换一个问题——如果回归童年时代,你会选择在何处接受教育启蒙?是那些社区学校,还是私立的贵族中学?”
见到年轻人踌躇不决,老者收回胳臂,不止语气冷静,连神情也同样变得平淡:“你很清楚,在格威兰,绝大多数公立的社区学校都是垃圾——它们甚至不会将最基础的真理学知识授予自己的学生。”
语毕,老者看向身前的年轻人。当他讲出自己的话后,对方已经转身背对蓝澈的湖水,紧蹙着眉头,不知该怎样开口。
“这是客观环境所致…”踌躇半晌的年轻人放弃站立,而是坐上红砖台与老者对视,“分得的教育资源不同,社区的学校自然有好坏之分…他们大可增多耗费搬往更好的社区,或者改入合适的私立学校。”
“哼,”老人满布皱纹的脸写满不屑的情绪,“引用一句格威兰的谚语——吝啬之人将永远生活在贫穷中。”
“更何况他们并非贫困,”年轻人松了口气,看样子老者是在给他找台阶,“只不过是我们的需求不同。”
“不,”老者没有打算留任何余地给对方,“恕我直言,你刚才只是在替自己开脱。”
年轻人彻底愣住,想要张口却说不出话。
“吝啬?多有趣的词汇,”老者挑起胡须,将事实娓娓道来,“他们确实吝啬,吝啬到舍不得搬移至好的学院附近,吝啬到舍不得贷款去供应私立学校的花费。”
“但是你不一样,你的那些朋友不一样,”老者扭过头,指向身后古典的魔法学院建筑,“这老旧处所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你们有长远的眼光,也有足够的金钱,”望向正坐对面的年轻人,老者目光颇为冷漠,“甚至…地位?深谙知识关键的你们,决不会放弃收获知识的机会。”
老者抬起手,指向坐在对面的年轻格威兰人:“同样,你们也不肯将把握知识的权柄轻易授予他人。”
“那是因为他们不够努力——”年轻人无法忍受对方身上那甚过自己的傲慢,终于开口反击。
“他们不知道努力?”老者仿佛听到什么笑话,挥手打断年轻人的话,“他们不知道努力,还不是因为你们?”
“我们?”年轻人笑了,他觉得老者是不是在讲什么滑稽的故事,“这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他们为何不努力?是因为身边的环境缺乏动力,”老者慢条斯理地解释,“你可曾去过外城?可曾熟悉他们所处的环境?”
“你不必回答,”老者抬手阻止年轻人的发话,“我知道,你从未去了解他们的生活。”
“他们的生活是真不错,”老者平静的嗓音几乎未曾中断,“不用多刻苦的学习,只待成年便寻一份工作,不愁吃穿行住,偶尔还能去往富人区品味上等生活。”
“所以他们不必要学习——因为他们的父母邻居从未学习繁琐的知识,照样可以收获不错的生活。”
“自小生于那样的环境,体会那样的生活,他们中的大多数早已习惯,不再有远大的抱负,也没有超凡的追求。”
“或许他们娶妻生子,将自己的这套观念悄悄传递给孩子——于是他们的孩子成为曾经的他们,一代代就此轮回,一生生循环往复。”
“当然,他们中少许欲望强盛的智者会渴求更好的生活,不惜耗尽所有去冲破阻碍,撕碎环绕平凡生活无聊的圆圈,成为新的精英。”
“可惜,他们都很少鼓动曾经的邻里亲朋,”老者咽下唾沫,好湿润干燥的咽喉,“更别提那些不熟悉的陌生人。他们只会激励自己的后代,好继续精英的辉煌。”
“平凡人终归平凡,精明者终归精明,”老者凝视年轻人,干枯的面庞笑得意味深长,“曾经的平凡蜕变为当下精明,也不会去鼓动其余的平凡者。”
“他们——你们,恨不能每一代都成为精英,”老者的吐词缓慢,又清晰,“因此,你们诋毁平凡者,将平凡归咎于他们不努力。”
“简直是笑话!”老者轻蔑地闭上眼,不再看身前的年轻人,“不知努力、不晓努力,又该如何去努力了?”
年轻人试图做最后的挣扎:“可——”
“令他们不知晓努力,从而无法努力的,”老者并未听他的话,缓慢地说出沉重,“便是你们,便是你们这些精英。”
年轻人艰难开口:“并非是那样,格威兰的教育资源并不充足,无法维持全民求学所需。拥有较好家境的那些人自然——”
“我去过好多所你们的社区学校,”老者不客气地打断对方的话,“它们的教学设施齐全,建筑高大规整,教室宽阔清洁。可你告诉我,这是教育资源不足?”
年轻人克制不住,差点站起来,甚至有些愤怒:“烦请你告诉我,按格威兰的情况,何种模样的教育才能称得上适宜?”
“参照共和国模式。”老者回复。
“什么是共和国模式?”年轻人气势汹汹。
“把基础的真理学知识与社会常识教授学生,”老者依然镇定自若,“让受教育者明悟未来的道路,自行选择。”
年轻人摇头:“有什么用呢?学习与研究需要足够高的天分。与其将资源无谓消耗于普通国民,还不如提供给全体精英。”
“是的,你是正确的,”老者点头,“共和国就在施行这种教育模式。”
年轻人蓦地站起,直直看向老者。他的眼光无比诧异——这位老人的话总是前后矛盾。
“共和国的教育机构与你们大致相同,”老者讲起话来仍旧淡定自若,“统共分为初、中、高三等级的学院,向学生教授相应知识。”
“高等学院与你们的大学无异,”老者示意年轻人坐回原位,“不同的地方在于初等与中等学院。”
“何种不同?”年轻人问。
“所有的初等与中等学院课程皆相同,”老者回答,“它们要确保所有学生都能掌握基础真理学知识,并借由这些知识统一构筑世界观、价值观与人生观。”
“这有什么——”话刚出口,年轻人便察觉到问题的关键在哪里。
“所有共和国人的起点都相同,”看清对方的窘迫,老者继续讲述,“进入高等学院后,我们可以自由选择自己想走的道路,并与全共和国的同行者公平竞争。”
“采取这种方法的结果只有一个,”此刻,老者倒像是轻描淡写,“矗立共和国各行业顶端的,是从全体人民中竞争得来的精英。”
“而不是我们,”年轻人终于被老者点醒,大方承认,“精英的后代大概率是精英,普通人的后代大概率是普通人。”
“就是这样,”老者满意地看向终于开窍的年轻格威兰人,“一方鼓励全民竞争,一方刻意分化阶层并避免阶层间的竞争。你我再清楚不过,到底哪种方法更为合适。”
言尽,老者离开红砖亭,留给湖水些许佝偻的背影,在年轻人的注视下走进魔法学院大楼。
格威兰式教育的真实?当老者的身影彻底消失,年轻人忍不住感叹:不过是愚弄普通人,让潜伏普通人里的精英丧失进取心与机遇。
他们…表面上以选拔精英为旗号,其实是在限制普通人发展的机会…想到这里,年轻人经不住自嘲:自己,也是他们的一员。
直到理解老者话中的意义前,年轻人从未自觉出这冰冷而不耻的事实:他的竞争,仅是与少部分精英竞争。很多普通人中的潜在精英甚至无法登上舞台,仅能沦为新的凡人。
这一切的根本,所有事情的源头…年轻人已然明悟。他追上老者的脚步,在钟声响起前回到学院古楼。
是既有的精英抗拒新生的精英,他如是想。
年轻人并不知道,老者心中的答案与他的回答完全不同——所有皆可归于制度。
行走在古老大楼的花纹长廊,两旁的暗金灯光将老者的神思如灯芯般点亮:他告诉年轻人的,全是事物的表象。
或者说,虚假的真实。
在老者心中,格威兰与共和国教育的根本基础并无不同——泱泱大国,必将教育紧握掌中。
区别?老者笑得阴森:格威兰的教育归于王室、贵族与现有精英,低效而无用,筛选不出最多最好的未来精英。
共和国可要高效得多啊,在拐角撞见几名学生,老者立马将诡怪的表情收回,互相招呼后,继续往教室赶去:共和国的教育,悉数归于魔网的无形之手。
或者,那一人?老者推开大门,宽广的教室空旷无比,只余老者一人而已。
他会否也是如此?迎向空荡荡的一行行座位,老者张开双臂,闭目仰头——
孤独,不知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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