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丁其嫣很难

彭舸回到清冷的家里，渐渐地觉到了寂寞。他拉开冰箱，冰箱里没有熟食，只有冰冻的肉块和鱼。他前天换下来的衣服还堆在角落里，没有人给洗。很久都没见到路路了，他现在周六周日都不回来，加紧备考。他从北京回来就没见到丁其嫣，她在电话里说，至少还得三天她才能回来。

彭舸下到楼下，出了小区，转到他经常去的那个小吃店，想吃一点饭，而小吃店已经关门了。彭舸想到在小吃店不远的地方，他曾买了个蛐蛐儿罐，而那里此刻空无一人。他从阿根廷回家后就发现他的那只蛐蛐儿早已死了，那只蛐蛐儿蜷伏在罐里，象似在熟睡，彭舸碰了碰它，它却一动不动。它那清亮、孤寂的诉说再也听不到了。春天就快过去了，再过不久，新生的蛐蛐儿又将开始孕育了。

丁其嫣还在乡宁市，她遇到了她一生中最艰难的一件事。乡宁市有两个政府干部在北京出差，回来后一周开始发烧。他们去乡宁市中心医院就诊，中心医院查了体温，又做了规定的检查，结果令他们大吃一惊，马上留院。省专家组闻讯后，立即赶往乡宁，重复作了检查，所有的体征，以及病毒化验，都证明是非典型性肺炎。意见上报到卫生厅，省SARS防控领导小组很震惊，立即派一个副厅长，带领监察组、权威专家、省疾控中心领导急赴乡宁。经过反复查验，证明省专家组的意见所言不虚！

这是全省第一例非典型性肺炎，这立刻引发了一场地震。

按照卫生部规定，这种情况必须立即向卫生部上报。但是以“疑似SARS”上报，还是以“确诊SARS”上报，争议较大。如果确诊是SARS，根据国务院和卫生部的规定，全省将立即转入一级防控，即：全省所有出入通道都要设卡进行严格查验；对患者接触过的所有人都要追查，并设定隔离区；疫情要在媒体报道，向全社会公布。这样一来，全省都要成为疫区，这不但要影响全省经济和招商引资，还要使全省陷入恐慌之中！

卫生厅长不敢自作主张，立即向省委书记汇报。省委书记沉吟了半晌，说了一句话：继续观察。

却不料，这两位干部分别在入院后的第四天和第七天不治死亡！很多人因此松了一口气，既然人死了，那不必做SARS鉴定了，因而，也就不必再向北京报告SARS了。

丁其嫣陷入一种良心谴责中。应该做的结论不做，一直拖延到病人死亡。病人死亡后还要隐瞒真实病情，这样一来，病人接触过的人群会一传十，十传百地继续扩大，这不是罔顾人命吗？

丁其嫣犹豫了很久，在碰头会上提出了自己的疑问。但没有人响应她，卫生厅长冷冷地只说了一句：“纪委同志要顾全大局嘛。”

丁其嫣怔住了，她没想到作为临床出身的厅长会说这样一番话。

厅长随后把丁其嫣请到他的房间，委婉地说：“小丁呀，我白天说的话，并不是我个人的意见，是省委书记的意思。书记要考虑全局，不能因为一场疫情影响全省的经济大局，那样损失就太大了！”

丁其嫣一时气愤，反驳说：“SARS关系人民健康和社会稳定，如果我们卫生系统不能实事求是，我们就是对人民犯罪！”

厅长问：“我们平时关系还好吧？”

丁其嫣莫名其妙，她只好说：“关系很好呀。”

厅长很严肃地说：“这就说明，我不是从个人恩怨出发的。我是在顾全大局！”

丁其嫣晚上睡不好觉，她反复在想卫生厅长的话。2003年，SARS在中国的演变是一场斗争。最初卫生部想按一般惯例将疫情淡化下来，但国内外舆论沸沸，总书记和国务院总理显然不满意，导致卫生部长张文康离职，由吴仪副总理兼任卫生部长。这是一场是非争论，争论的关键点是生命第一，还是稳定第一，经济第一。丁其嫣对这一点是很清楚的。可是人在屋檐下，可以不低头吗？

丁其嫣觉得孤立无援。晚上，她给省纪检委叶书记打了个电话，汇报了这个情况。叶书记很敏锐，立刻说：“丁组长，要坚持中央精神，我立刻找书记！”

不久，省委书记的秘书打电话给卫生厅长，“陈厅长，我传达迟书记关于乡宁SARS病患的两点意见：第一，疫情要公开、透明，这是中央部署的精神；第二，人民健康和生命安全是第一位的，其他次要。对于乡宁市发生的人员感染及死亡情况如何处置，书记非常关心。”

卫生厅长是个知识分子出身的官员，还是个民主党派人士，闻言，惊出了一身冷汗。他立即召集来乡宁的省里所有人员连夜开会，传达省委书记的指示。省SARS防控领导小组连夜作出了决定：立即发出全省预警通告，严控所有进出通道。乡宁市进入警戒状态，严查与两位乡宁干部回返后所有接触过的人员，并立即强制入院检查、隔离。两位乡宁干部所在的机关设立疫区，所有人员不得进出。

丁其嫣达到了目的，但是她也陷入了一个尴尬的境地，再没有人向省SARS防控领导小组监察组汇报工作，一些会议也故意疏漏掉监察组，过去相熟的人见了他们也没有笑脸了。

政府部门的纪检组长并不是部门编制，而是直属于省纪检委，省纪检委直属于中纪委。这种体制下，卫生厅纪检组长可以不看厅长脸色。但在同一个楼里办公，经常在一起开会，在一个食堂吃饭，厅里分些东西也都有一份，出车也是厅里的车辆，厅里还在积极张罗给丁组长解决一套住房，丁其嫣是不能过于较真儿的，哪个部门都是这样。对于全省医疗系统的药品、器械采购中收受红包和开大处方等现象，能过去的丁其嫣尽量让它过去，不做深究。问题一旦曝光，不但医院难受，卫生厅形象也受到影响。但是SARS这种大事情，丁其嫣就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人命关天啊！SARS是一种烈性传染疾病，传播迅速，而且没有有效治疗办法，稍一疏忽就会造成大面积感染，大量死亡。1947～1948年，内蒙古东部18县市鼠疫大流行，死亡3万多人。1945～1948年吉林鼠疫大流行，死亡近1万人。有的村庄就被封锁，任其自生自灭，因为那时还没有能力全部救治，缺医少药。

吃完晚饭，丁其嫣出去散步，在路上碰到了沙海玉，沙海玉见四周没有熟识的人，就停下来和丁其嫣打招呼，他们站在路边说了一会话。沙海玉是省人民医院院长，国内著名呼吸道专家。

沙海玉小声说：“丁厅长，你的意见是对的，我作为一个呼吸道专家，我赞成你的意见。但是希望你也能体谅我们的难处，SARS现在已不是个一般疫情了，已经上升到政治高度了，连卫生部长都下台了，北京市长都下台了，我们一个普通专家还能说什么？厅长是个民主人士，他在省里本来就够难的了。如果他一句话给定了确诊，全省的经济工作会受到影响，省长、书记的怨气也都会撒到他的头上，他就更难了。丁厅长你还不知道？省财政对医疗卫生系统的拨款越来越少，而社会对医疗系统的监督越来越严了，天天曝光，所以厅长也很为难。乡宁这件事，虽然书记批示进入警戒状态，那是书记不得不这样做，但是怪罪还是要怪罪的。你这么一搞，厅长他就难啦！”

丁其嫣满肚子委屈，她忿忿地说：“我们作为卫生干部，做的工作与老百姓生活直接有关，为什么他不想，如果大面积疫情爆发，死了很多人，他怎么交待？那时候不还是得他承担责任？张文康这样一个大红人都得下台，他一个民主人士如何承担得了这么大的责任？”

沙院长看看周围，神秘地小声说：“丁厅长，厅长他不是不清楚，他很清楚。怎么报是一回事，他同时还布置了很多工作，白天所作的决定，其实在早之前他就已布置下去了，早就有一大帮人到处查找与患者有接触的人呢，省内外的出入通道也早就设防了。他是医生出身，他怎么会不知道这里的厉害！”

丁其嫣愣住了，她不知道这些。她诧异地问：“沙院长，他布置了？我怎么不知道？”

沙海玉摆摆手，说：“搞医疗的对这些都懂，心领神会。我们一直都在做工作，就是要防止疫情扩大，有了病人要及时救治，你以为我们都是吃白饭的？搞医疗的人天生就是救死扶伤，有一种责任感。丁厅长，你不是专业出身，你还体会不到这个。至于报不报确诊，公开不公开，那都是政治上的事了，这个不是我们的专业。”

丁其嫣回到房间后百无聊赖，她既不想干点什么也睡不着觉。她在沙发上呆坐，又站起来走一走，走过之后又坐下来。她拿起桌上的电话，彭舸也正好在家。

“彭舸，今天遇到点难心事，找不到人述说，只好跟你这个政治上的白痴说一说。”她说了说乡宁市SARS病例的事。

彭舸语重心长地说：“小丁啊，白痴不是那么好当的。当官需要很多条件，当白痴只需要一个条件，那就是比白痴更白痴。你看看人家厅长多聪明，人家把事做了，还不声张，不让书记、省长为难。你知道书记、省长为难的是什么？一旦定性SARS，不上报，违反中央规定，书记、省长要承担责任；上报了，全省招商引资、经济、生产受影响，最终也是书记、省长承担责任。本来人一死，大家皆大欢喜，而你这么一捅，书记、省长为难了，不得不发预警，而要责怪也就得责怪你了。不过你这样做也不算大问题，偶尔呛一下他们也有好处，让他们知道你的存在，不敢忽视纪检组长。但你应该马上找厅长谈谈心，表扬表扬他。他一个民主人士，得到党的领导的肯定，他会非常高兴的。知道吗？

丁其嫣奇怪地问：“哎彭舸，看你跟个痞子似的，你看起来还真懂点政治呀！”

“行，你这么一说，还真有点白痴的意思了，继续努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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