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向雪差江凡三年零两个月。江凡第一次搬到顾家去时,顾向雪端坐在堂屋的一角,面前方方正正地摆着一副围棋残局,看得入神。
黑白两子在棋局上沿着棋盘右侧向左蔓延开,黑子逐步紧逼步步杀招,白子只能被动防守,从鱼字位一路追到木字位,两相争斗下也逐渐形成“劫争”。如果此时轮白下,能吃掉一个黑子;如果轮黑下,同样可以吃掉一个白子,这种情况谓之“劫”。所以围棋规则也禁止“同行重复”,“提”一子后,对方在可以回调情况下不能马上回调,要先下别处,待他对方应手后再回“提”。而到这“劫争”的关键之处,整个局路就已经处在生杀或者求活的关键节点,一步都不能有误。
顾向雪把自己放在白子的一方,提子放下,再提再落,“立二……拆三,不行,这样没有活路,要断吗……该断哪?这儿?这儿?还是这儿?”她有些手足无措,想得越多思路反而越乱,只能挑了一个最稳妥的防守点,断!
“这样走是‘恶手’哦。”一道略显慵懒的声音从顾向雪身后传来。
那是一个只比她大几岁的男生,脸色白皙的有些失去血色,一对上三白眼给人一种凶狠的感觉却又有些面瘫,最终竟给人一种异样和谐感,缺少了什么都会失点灵性。
“这里不守了,杀!”少年声音毫无波动,却有股子魄力,“再拆下去就到左星位了。防守只能让白子暂时不会输,但是赢不了。”
少年持子落定,是和顾向雪刚才的想法完全对着走的一着,他要直接斩了这条黑龙。
“可是……”顾向雪指着左边的外字位,黑子站着明显优势,这种迎着炮火的贸然冲刺与送死无疑。
“嗯,黑子肯定会下这里,回敬我一壶。不过这样呢。”少年古井不波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但是又听的真切。“诱敌深入。”
提子,落子,提子,落子,棋局上的局势变化的飞快,黑子逐渐蚕食白字,但是随着少年关键的一碰,整个棋面都活了。黑龙再怎么凶猛也难逃被斩的命运。
看着顾向雪投来的惊诧又透着迷茫的眼神,少年捋直翘起的头发,继续讲:“这是藤泽秀行和加藤正夫下的一场大杀局,百目大杀局。当年藤泽老先生,在卫冕赛中1比3落后的绝境下,在第五局连屠加藤两条巨龙,一举扭转局势。
他局后发表感想说:‘我深为现在的胜负偏离本质而痛心,如果将一盘棋比作双方争100元,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能拿到51元就可以了。但我认为应该拿到其全部,这才是真正的胜利。本来能杀的棋不杀,即使获胜了,也称不上是真正的胜利!’
这也算老先生的金玉良言吧。你刚才那一手其实无碍,已退为进,如果对手出现稍许失误就可以在最后胜过对方几子。但是如果这局就是终局的话,我认为不应该把希望这么宝贵的物件交给他人保管,还是要杀一杀!”
少年看棋局已经下完,便自顾自的收拾起棋桌,把他带来的大包小包在堂屋里摆开。
“我叫江凡,从今天起搬到这个堂屋住,请多多关照。”
顾向雪把江凡这个名字反反复复默念了三遍,最后嚼碎这个名字咽到了肚子里。
顾向雪对围棋的兴趣完全启蒙于顾老爷子,老爷子从顾家家主位置上下来后各种玩意儿都试了遍,尤其喜欢围棋。与人对弈时,他会穿上素白的长袍,持子微微悬在半空,沉吟许久,然后突然落定。如果恰好庭院有风,长袍被风带起又平添一股仙家气质。
但老爷子本质是个臭棋篓子,他下得慢是因为看不懂,持子不定是在观察对手的眼神,如果对方眼中有一丝窃喜,他就绝不会落定;如果对方眼中透着凝重,他则会把棋子重重地敲在那个位置,在棋盘上留下一声清脆的碰撞。而且尤其喜欢悔棋,老爷子和其他家族的家主下棋时,一下不过就会叫道:“慢!慢,慢!我走错,要改回去哩……往前退几步。”而如果自己稍占优势,则绝不许对方悔棋半步,他甚至捂住整个棋盘,嚷嚷道:“不能让,不能让,老人家我下那么好容易吗?年轻人,你要懂棋局如人生,错一步失千步,这是让不得的事。”
但老爷子自己也知道,自己就是个臭棋篓子。小孙女喜欢围棋,他当然高兴,却不敢去教。一怕教错,二怕自己在小孙女眼中的形象会毁于一旦。思来想去,他把这事推给了江凡。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顾向雪就像江凡的一个跟屁虫,总是拿着各种棋谱来找江凡讨论个明白。
顾向雪的生日,江凡准备送一块玉佩。玉是自己买的一个半成品毛料玉,而雕则是自己在半学半模仿下雕了小半个月。成品的玉佩巴掌大小,是一个亭台看雪的图样,取的是顾向雪的名字。
水边残雪照亭台,台上风襟向雪开。虽然这玉佩中无风无水,但日光照射下玉显得晶亮剔透,竟也荡漾出水似的波纹,煞是好看。
顾向雪收到这份礼物时,眼角都笑开了花,给玉佩串根红丝带后,就一直挂在了左手腕上。只是顾夕颜脸色显得不太好看,自己最心疼的妹妹,从始至终也没有多看她送的绿水晶维尼熊几眼。
澄江高中是少有的真正奉行素质教育的高中,音乐课、体育课以及一些哲学推理的选修课是澄江学子的每日必修功。江凡这个死面瘫,虽然一直牢牢的霸占着第一名的宝座,但历来学园风云人物排行榜之类的都稍微避开成绩。
江凡于上榜无缘,但躲得过风云榜,却躲不过迎新晚会,平静的生活那是什么东西,他无福享受。江凡高中唯一的无良死党林少骢,秉承着要美女不要兄弟,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原则把他直接卖了。
“林少骢!”活动委员张盈盈一把将迎新晚会的报名表甩到他面前,“你不是讲自己从小苦练钢琴,每天五六小时辛勤练习,三六度和弦和你眨巴下眼睛一样轻松自然?”
林少骢张大嘴巴,反复琢磨委员的这句话,他有说过吗?不记得,这种吹水水的话不知道跟女生讲过多少,诸如我左臂单击网球可以达到160公里/小时,去年在大阪爽快的拿下了一个全垒打。值得夸耀的小技巧是名副其实的泡妞神器,林少骢通过它们可以快速地让自己介入到任意一场谈话中,然后再轻描淡写地讲述一件丰功伟绩,就可以瞬间成为话题中心,可谓屡试不爽。但他只学到怎么熟练掌握并灵活运用这个技巧,却从未准备兑现。
林少骢低头扫过眼前这张格式规整的报名表,他当然不是在认真看,只是拖延时间,看起来自己已经处于露馅的边缘,但对于他这种未来要继承家族企业的江湖人物,其实稳如老狗。暴露,只有无数次或者零次。林少骢当然是后者。
“班委,你听我讲。”林少骢双手交叉托住下巴,看向张盈盈。
“B班独舞,C班是钢琴独奏,虽然我自认为自己的钢琴水品绝不逊色于别人,但是这绝不是上策,视觉疲劳减分很多的。”
“嗯?然后呢?”张盈盈摆出不置可否的架势。
林少骢脑海中快速过滤班级里他熟知的男生、女生,现在就是要尽快挑出一个合适的幸运儿充当他的替罪羊。
“江凡的大提琴拉得特别好。”林少骢稍作思考便决定卖了江凡。
班级里上下四十六人,林少骢唯独看不透江凡。他知道江凡和顾家走的很近,一直强硬地霸占着年纪第一的位置,还有他有些孤僻不怎么和别人说话,以及他在自选音乐课上拉了一年的古典大提琴。
张盈盈一愣,显然没想到林少骢会提到江凡,提到那个古井不波的冷面男孩。林少骢则继续添上新的筹码。
“我和他是好朋友,他一直用的那把琴是葛弗瑞勒的手工制琴,价值不菲……”林少骢的话里一半真一半假,是他主动勾搭的江凡,虽然不知道对方怎么想,但自己就先把朋友这标签给贴上,至于那琴,只要见过琴箱一角的暗金色蔷薇标志,便不难猜出。
江凡是班级里唯一一个外部学生,绝大多数江澄学子都是从本校初中直升上来的,很多人早就互相熟知,外部来的人则透着股神秘。江凡又是个独来独往地主,班级里没几个朋友。下午的放学铃一打,他就人间蒸发了。只有在月考、统考等类的测试后,这个一直挂在排行榜最高位置的名字又提醒起众人江凡的存在。张盈盈想起那个气质冰冷的男孩和他背着的墨绿色大提琴匣,她信了。
半日后,江凡的座位上多出了一份晚会的节目报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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