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更久

咕噜咕噜……

冰冷而粘稠的黑水缓缓地包裹而来。

无法呼吸，

满口苦涩，

头顶的光明渐渐地远去，而彼方的深渊仿佛永无尽头。

很快，周围的一切都消散融化在黑暗之中，迦陵看不到任何东西，也听不到任何东西，他唯一能感觉到的就只有怀中的项凌云，只有那重如千钧，却柔软温暖的娇小身体——他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又向下沉了有多深，他只知道她还在自己身边，他只知道——他们还在沉没。

他拼命地抓着她向前向上游，双脚不断地在后头划动……

可是早就已经来不及回头游出水面了，那片黑水已然封闭一切的感知，若是他在此松开项凌云便一定会在那无边的黑暗里永远迷失，

他们都是。

项凌云本是蛟龙，在入水的那一刹那，本就该恢复所有的元气如获新生，带着迦陵自御水而去，但是身周环绕着他们的那黑色而粘稠的水里却仿佛不带有一丝一号的灵气与生机，只有无边的绝望，徘徊着，永久地沉淀。

那对于项凌云来说仿佛是更致命的毒药，她一入水中，便沉沉睡去，无论迦陵怎么摇她拍她，她都仿佛感觉不到。

她就像是没了生命一样，也和周围的黑暗一起沉淀。

迦陵紧紧地抓着她抱着她，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

她怎么了？

她到底怎么了。

他分明听得到那娇小的身体里还有心跳，分明能感觉得到那温柔的身体是那样温暖。

可是她的神魂，仿佛已经不知归处。

就像一条沉沉睡去的小鱼，

在无边的大海里沉没，

他不知所措，

他只能紧紧地抓着她，抓着那千钧重的身体，和她一起沉沦。

很久。

很久。

有多久，迦陵不知道，

他只知道，

他不是鱼。

他只知道自己慢慢地开始窒息，痛苦万分，到后面却又开始麻木，意识缓缓地涣散，他慢慢地感觉自己正在融化，融化在无边的黑暗里，慢慢地消失……

可是，他就是不愿意放开手，不愿意从那温暖的怀抱里离开。

他想永远抱着她，永远……永……永远……

【在那个时候，我总想紧紧地抱住一个人，和他一起沉到最深最深的海底去，让黑暗淹没我们，让世间和温度永远地凝滞，让我们永远地往海底沉没，这样……那个人就不会被人抢走，就会永远留在我身边】

记得那时，那段项凌云用温柔而慵懒的语气说出的话，听得他面红耳赤，却也心潮涌动。

从那一天起他就开始练憋气，练习在水下呼吸调理，

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用场……

没想到……这么快，他就抱着那条蛟龙一起沉没……

也没想到，所谓的沉没，竟是如此痛苦，无法呼吸、被黑暗与寂静包围的绝望，感觉到自己的生命一点点流逝，一点点失去知觉的无助。

在那黑暗的世界里只有她和他，只有怀里那沉睡的蛟龙，想哭却也哭不出声，流泪也只会淹没在水里，化作气泡。

想要与她在一起，就那么艰难吗？

那条黑暗中唯一的道路，就永远都到不了彼岸吗？

一只鹰如何能够爱上一只鱼？

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又能够相拥多久？

迦陵记得，项凌云说过，他在水中能坚持的极限，是一刻钟半。

或者，

【更久】

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在水里呆了多久，

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也许还有一分钟，

也许，就是下一秒……

无论如何，迦陵在那黑暗之中，暗暗下了一个决定，微闭双眼，紧紧地抱住那条蛟龙，将自己的额头，和她的龙角相碰在一起。

【更久】有多久。

他想用自己的一生去回答。

冰冷的黑暗深处，

仿佛有无数蓝色的幽冥绽放，

它们如同千千万万不同的光点，

向着头顶飞去，拖着长长的尾巴，

像是一场逆飞的流星雨……

它们仿佛被什么命令着一般，拖起那对师徒——向着头顶游去……

。

半个时辰后，长平死地外围，丹水河畔。

河水潺潺，川流不息。

一个小小的洞天缓缓地张开，从里头掉出来两个白胡子老头，扑通一声落进水里。

“你个脑溢血灵犀，你不能把传送点放在河岸上？！”只见那老头一人是兽灵，一落地就淋成落汤鸡，恼怒不已。

“师尊人都没了，我哪有心情算那么精致！”灵犀一落水什么都不管，就释放神识开始探测河床：“根据后来我们从洞天残存的碎片收集到的信息，师尊和那个小孽障都是落进了长平地下的丹水水系，根据地底河流的走向，在丹水下游应该能够找得到他们。”

“师尊应该没事吧？”

“她应该没事，那个小孽障……还挺勇敢的，既然和她一起落进水里，至少师尊是没事的，她在水底待多久都没事……”

“那老子那个臭徒儿呢？！”

“下游捞一捞，回去厚葬吧。”

“草，老子好不容易找个趁手的沙包，可恶！”

“终究是凡人，都过去一个时辰了……怎么可能还活着。”灵犀无奈，扩大身后洞天，引身后数百位云天修士也来到丹水之上——各自开始探测河床，寻找项凌云和迦陵的下落。

数百位修士自有无数种探测办法，各种宝器尽出，甚至有人能吸干支流河水，他们分散行动，进行几乎地毯式的搜索。

可是……怎么找都找不到项凌云和迦陵的踪迹。

找了很久

很久

都根本找不到。

“糟糕……”灵犀扶了扶额头。

“你还有什么没说？”

“师尊，该不会迷失在长平地底了吧？”

“什么意思？”

“当年魔将白起曾在长平坑杀四十万赵军，因杀孽过重，破坏天地造化而遭反噬，不久也被秦昭襄王赐死，据说从那以后，长平地底的丹水地下水系便滋生出一片死海灵脉，直通地府幽冥，若是他们不慎落入那无尽死海，迷失在里头……那么……”

“那么什么？”

“就该选下一任师尊了。”

“你他妈个乌鸦嘴！！！”

“事实如此。我能怎么办？”灵犀无奈地坐在丹水河畔。“我真傻，我单知道……”

“闭嘴！”兽灵也抚着额头，忽然老泪纵横：“云妹子啊，云妹子！！！你怎么就……哇哇哇哇哇……”

两个老人家忽然相拥而泣，场面感人。

也许是因为哭得太投入了。

他们都没有发现……

身前的丹水里，一个少年颤颤抖抖地爬上河岸，背上，还背着一条睡得正香的蛟龙……

他踉踉跄跄，两眼无神，走一步吐一口水，来到那俩老头面前，冷冷地说：“有时间哭，还不如帮我一下。”

两个长老一看那张熟悉的脸，一齐惊慌失措地大喊：“鬼啊！！！！”

“我不是鬼，我带着师尊回来了。”迦陵缓缓地侧着肩膀，让项凌云的脑袋缓缓地撇在他的肩上，她仿佛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均匀而安心地呼吸着，像是熟睡的公主。

说完这句话，迦陵忽然一下子倒在地上，周围的师哥师姐们，还有身前那位长老这才反应过来，几百号人呼啦啦地围上来，抢救的抢救，人工呼吸的人工呼吸，排水的排水，场面一下子极其热闹。

他们回来了，从哪里？

没人知道。

但他们回来了。

而且，都活着。

灵犀呆呆地看着迦陵，问：“你知道你在水底呆了多久吗？”

“好像有一辈子吧。”迦陵侧过身，看着远方的天际，仿佛刚刚破晓。

那时的迦陵不知道自己做到了怎么样的一件事，

隐隐约约，他仿佛记得在最绝望的时候，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托着他们往上游，直到被清澈的丹水裹挟时，他就忽然有了力气，项凌云也好像没有那么沉了，他便带着她一起游……

接下来的事，就一直是游，别的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只知道自己肯定在水底里待过了一刻钟半，早就超过了项凌云说的极限，

但每次他要失去意识时，却好像又有一股说不出的力量在支撑着他，让他又总是回过神来，继续游，后来回想起来时，他觉得应该是神农噬和之前琉璃所为他注入的那点木系灵力发挥了作用，让他的身体已经微微改变，能够自体产生氧气，如同根须在水里呼吸。

但后来迦陵又试了很多次，才发现那点氧气少得连吸一口的量都不够，他还是只能在水底待一刻钟半。

自己那时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那时他只知道自己游了很久，

但他肯定不知道，

自己硬是抱着项凌云在那冰冷的水底

整整呆了一个半时辰，

也肯定不知道

是自己带着她从那幽冥地府的入口硬是一路游到丹水所控制的流域里，

免去了和她一起落进无边深渊的命运——直到被冲刷上岸，

他超越了极限，也超越了自己。

但那时，他没想那么多，那么远，

那时的他只是觉得好累，好困，

只是觉得那时候地平线上的第一抹晨曦，

好美，好亮，金灿灿的，好像能驱散一切的混沌与黑暗。

好像，把他和身旁人的身影，都融化了。

活着真好，

不知何时，他已经热泪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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