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迦陵

春去秋来，时光荏苒。

凡尘常人都用这些词来形容时间的过往。

但武器大师他只说，都是一弹指。一须臾。一刹那。

就像是书本翻过一页纸般，迈过万里关山，越过千里雪原，自北疆雁门而到荆楚云梦。

不知不觉，六年过去。

忽地，时光之中。

一方山林，一声狼嚎。

万兽惊惧，四散飞奔。

犀牛，灵鹿，白羊从灌木，山崖，石间飞窜而出，嘶鸣着卷起落叶飞鸟，头顶天空万千云雀，翠鸟，腾蛇踏雾凌云而飞，山涧潺潺，清冽澄澈，骏马踏过，溅起层层石泥。幽静的大山霎时间乱成一锅粥，仿佛千百年都未曾这般喧嚣。

远方云梦泽仙雾中，一声神秘的渔歌传来，仿佛是唤醒了沉睡中的老人般，竟使地动山摇，岩石从土壤中升起，露出地下无数灵木盘根错节的底层，一声悠远的长啸，一双古老而澄澈的眼睛缓缓睁开，竟是撑起了背脊上那座大山，四只巨足缓缓地迈动，在大地上踩出一个个陷坑。

远远望去，这整座大山竟都是生长在一只巨鳌身上，不知过去多少岁月，竟已经生机盎然。

“挖槽！师傅你看！大大大大乌龟！！！”云梦泽中，一叶扁舟，狼崽子兴奋地趴在船沿，指着远方的巨鳌，回头看向船头坐禅的武器。

那妖刀僧不笑不语，只是念念有词：

“悠悠碧水，中有鱼儿，山涧清澈，水草肥美。”

出家人坐禅的时候都不喜欢说大白话，不过聪明的狼崽子和妖刀僧相处了这么久，早就知道他肚子里有什么蛔虫，于是弯弯月牙般好看地一笑，从船头一跃而出，抓住河畔山林间一根藤条，向着那黢黑深邃的林间呼唤：

“嗷呜！！！！！”

一声狼嚎，山林间百兽都抬起来脑袋，如同听见山主的号令般迈动前蹄越入山前的溪中，天空之中更是无数鱼鹰白燕盘旋飞舞，一个猛扎子冲进水中，叼起几条肥美的溪鱼河蟹，上贡一般地摆在小狼崽脚边。

“嗷呜！！嗷嗷啊！！嗷呜！”小狼崽趾高气昂地对着百兽们发号施令，让几条河狸扒拉扒拉，精挑细选几条肥美的黑鱼黄鳝毛蟹丹虾，都是合适牙口不好的下饭的。可是狼崽子眼睛尖，抓到一条小河狸居然趁着公职之便，偷吃鱼虾，于是暴怒，发出一声恶毒的咆哮！只见是山林中无数猛兽一拥而上，登时把那河狸啃了个干干净净。

见状，狼崽哈哈大笑，好不痛快。

六年不见，小狼崽子已经从那襁褓中随时都会死去的婴儿长大成了个大狼娃娃，流着北境狼血的孩子成长得总比同龄人更快更早，更何况他从小喝灵气十足的百兽奶，每日天材地宝招呼，六年滋养，虽然未治好肚子上的剑伤——但大概是因为饮下无数百年修为灵兽的乳汁，沾染了灵兽的气息，竟是变得能号令百兽。

是的，而且现在——狼崽子还有自己的名字，他的名字就是人猿泰山。

啊，不是。

“迦陵，那条黑鱼记得红焖，毛蟹要清蒸，丹虾一定要做熟，不然有寄生虫……呲溜呲溜……”

“师父！你口水都留下来啦！”迦陵又月牙儿般地笑，银白色的长发垂到尖头，假小子般的清秀，一双浅褐色的眼睛，像极了秋。“不过我觉得今天的鱼儿有点少诶。”

“善哉，善哉，捉多是个缘，有的吃不久够了吗？”

“有的吃怎么够？还要吃得好！吃得爽！”

“善哉，善哉，世间万恶，皆由贪起。”

“我贪你X呢臭和尚，嘴上说着不要，手里拿着什么？”迦陵怒，一把夺过武器手中那本《云梦泽鱼鲜指南》。

“你这个臭小子，怎么就不懂呢？贫僧这是把进步的机会让给你。”

“你爱吃不吃！”迦陵撇撇嘴，来到小舟后头摇起船橹，泛舟到湖中央，而后搓搓小手从船后头袋子里翻出一颗充满烟气雷鸣的银色软球！“师父你还记得这是什么？”

“这，贫僧如何不记得？前几月我们寻到东海青皇宫，便去化缘，谁叫那头宫中老狻猊冥顽不灵不肯给予方便，只好将其打出屎，剥其鳞，抽其筋，锯其角，送了那老东西一件大功德，至于你说这是它身上何物——贫僧想，大概是那狻猊屎！”

“正是！师父好记性！今天我就要用这狻猊屎来捉鱼！”

“不许毒鱼，你这个小崽子怎么一点不懂法？”

“你师父你不懂科学，上次你从那个酸书生那里化缘来的那本《大魏天工开物》我全都看完了，你看这颗狻猊屎通体银色，周身布满雷气，其成分必然富含铝离子和钠离子，这两种物质遇水剧烈反应，再加上雷气催化反应，嘿嘿……”迦陵的脸上露出老奸巨猾的笑，一个标准的棒球投球手姿势高高地将那狻猊屎一把抛出——落在百米远的湖中央。

荡开片片涟漪。

一秒之后，水面爆裂，天雷大作，如同万古劫火降临！

只见是成千上百条鱼被炸飞，炸熟，纷纷落在小舟上，是纯天然的电烤熟，味道鲜美，抹上一点盐就可以吃了。

“哇。”武器大师对着一旁的狼崽子伸出一个大拇指：“你他娘的还真是个人才！”

“这下够多了吧！吃！”狼崽子欢脱地一把抓起好几条鱼塞进自己的大嘴巴，连着脆脆的鱼鳞鱼骨鱼脏毫不在意地就全部嚼烂嚼碎！所谓狼吞，莫过于此。

师徒两人吃得开心时，只见是远方云梦泽仙山之上跳下来几个眉清目秀，一脸怒容的年轻修士，一手拿拂尘，一手拿三米长的砍刀，气势汹汹地朝师徒二人冲来：

“喂！那边两个！不许炸鱼！！！”

“草，不妙！跑！”武器大惊失色，抓起迦陵和一把鱼，背上小山似的行囊和刀剑禅杖，一跃而起，脚尖踏开涟漪，蜻蜓点水般数步逃到湖边，而后在云梦泽的山林间飞奔。

武器可能不会想到，千百年后人类灭绝之后的阿美利坚，会有一个叫做山姆的派送员和他现在做着一样的事，怀里抓着个娃娃，带着一大堆货被人追得气喘吁吁。

不过山姆不是妖刀弥勒，也不会轻功。

三步两步，冲进一座大山，迈过一片云雾，师徒两人紧张兮兮地藏到一处灌木丛里，探头探脑，小心翼翼。

“喂，师父，你说他们走了吗？”

“大概吧……小声点！他们在那儿！”

两个提着砍刀的修士凶神恶煞地在山间寻觅，在树梢间几番跃动，不知过了多久，面面相觑，摇摇头各自散去。

“呼呼。”

“呼呼。”

师徒两人这才松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到地上。

相视，而后哈哈大笑。

笑着笑着，小狼崽子忽然一口血暴吐而出，倒在地上抽搐。

武器摇摇头，打开行囊，取出那只老葫芦，将一口充盈灵气的灵兽奶灌进狼崽子的嘴里。

十分钟后，迦陵的脸上又有了血色，缓缓睁开了眼睛。

“迦陵。”睁开眼，就看见难得严肃下来的妖刀弥勒。

“怎么了师父？”狼崽子弱弱地，小声说。

“你还记得，为什么贫僧要带你来云梦泽？”

“当然记得。我年岁已经大了，只靠着野外那些灵兽已经养活不了我了……”

迦陵的眼睛，忽地有些灰蒙。

如果按着人类孩子的年岁算，在娘胎里已经呆了三年的迦陵大概也仅有九岁。

这样一个孩子，居然也会说自己年岁大了这种话吗？

武器的眼睛一直被绷带挡着，但是他的声音却微微颤抖——远眺彼岸群山仙雾。

“楚国云梦泽中，有一大门派，名曰‘云天门’，是当今天下最富有的大门派，云天门中有藏宝阁，仙草堂，灵兽园，中有无尽天材地宝，甚至传说——藏有凤凰精血。”

“所以我们要去云天阁化缘！”一说到“化缘”，迦陵就来精神。捏起小拳头举了起来！干劲十足。

“不是化缘，是要让你入云天门。”

迦陵一下子坐了起来，看着身前的妖刀弥勒。

“云天门师尊项凌云，曾与贫僧有缘，今日贫僧带你前去拜访，让项师尊收你做入室弟子……”

“师父，你——不要我啦？”迦陵怯怯地问。

“不是不要你。是待在贫僧身边，你只能痛苦而死。”

迦陵的鼻子忽然有点酸酸的，低下头，失落得像是一只垂下耳朵的小狗。

“不，我不去。”他小声地说，带着哭腔。

“说谎。”武器笑，伸出手来轻轻揉着自家的小崽子的脑袋：“师父知道，你想活，你比任何人都想活。”

他如何不记得，当年在河畔抱起那被神剑穿心而过的少年眼中，那股痛苦却又倔强的渴望。是如此纯粹的——对生命的渴望。

那股渴望是胜过所有情感，胜过所有疼痛与苦难的，仿佛带着他身边那位美丽的妃子未达的心愿一般。

【我的孩子，纵使乱世煎灼，你也要挺起胸膛活下去。】

【因为无尽的黑暗与恨的长夜后，总有黎明。】

妖刀弥勒背后，那柄碧玉无锋的神剑缓缓地发出剑鸣，仿佛是已逝去母亲温柔的话语。

迦陵揉了揉眼泪，噘着嘴抬起头，看着身前的妖刀弥勒。

他不说话，因为他已经懂事。

“别婆婆妈妈的。走。”

妖刀弥勒起身，牵起小狼崽子的小手。

向前去。

在他的身前，是一座云雾缭绕的仙山，百里长廊飞于万丈悬崖，落叶飞花坠过红檐青瓦，充盈着无穷灵气的飞瀑倾斜而下，在寂静的风里，隆隆地轰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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