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遇

（1）

如果单纯从活着的日子的多少来考虑的话，我活着的时间其实并不算太长，但却总觉得自己的心已经初老，开始发出老人臭，身体也已经疲惫不堪了。

上面发的一大坨与其说是牢骚，倒不如说只是内心独白，毕竟我并没有感到不满，只不过是耐不住寂寞罢了。活在半虚拟的城市中，身穿着全市统一的校服，谈的尽是“悬浮器”、“虚拟人形”、“方舟计划”等从前从未有过的新事物，使用各种智能设备，长眠在钢铁洪流，苏醒于人造棉上。但我的眼睛却始终澄黑，目视着无影无踪的的过去。

比起电吉他更喜欢木吉他。

比起录放机更喜欢八音盒。

比起电视机更喜欢收音机。

比起打火机更喜欢点火柴。

比起智能机更喜欢大哥大。

比起电视剧更喜欢木偶戏。

我曾以为这样子贪恋着过去时光的我，永远都不可能去连接上虚拟终端，最后满足而静默的瞑目。

直到我第一次发现，她也和那些旧事物一样，稍瞬即逝。

（2）

高三那年，我坐在熟识的巴士里，任凭可看见的景色往身后远远退去，这辆M402号巴士的车厢内部和从前相差无几，是少数还留存着大面积窗户的巴士之一，或者说，是尚未完全连接虚拟现实系统的巴士之一更为贴切。

它独有的灰色墙壁温顺的呼吸着，具有韵律的鼻息声让我逐渐冷静了下来，这才发现自己除了“地球通”中储存的些许积蓄以外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副凡躯在身。

才发现自己也成为了“离家出走之人”的一员。

但并没有人会搭理这样子在都市中穿行的我，这倒是和世人的冷漠没什么太大关系，只是单纯的因为这辆车上只有我一个人罢了——司机什么的当然也不存在，自动导航系统早就已经挂载在市面上每一辆车上了。

而至于为什么没有乘客，答案也很显然，因为这辆车只能用“地球通”和现金来支付，内部也没有智能指导系统和虚拟乘务员，就连虚拟空间连接点都不支持“方舟系统”，甚至站点都仅有五站，可谓是老古董中的战斗机。

但我仍钟爱它，尤其钟爱它落后于其他巴士这一点，它和我一样被这个世界冷漠的对待，就像我同样冷漠的拒绝着世界的瞬息万变一样。

不知不觉间，终点站到了。我在它又一次发车之前下了车。

（3）

终点站和车厢内截然不同，大量的虚拟景观充斥着我的视线。虽说比这更加华丽的虚拟景观早已见怪不怪，但过大的反差还是惹得我目眩非常。

站在车站一侧的虚拟引导员走向我，故意的发出了脚步声——明明他只是一团投影出来的人像罢了，不可能真心的微笑，走路也不可能有半点声响，但却足以以假乱真，令人分辨不能。

“欢迎来到终点站，十八龙。梓生先生，您是今天的第一位来宾，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吗？”

他这样说着，似乎很期待我的回应，我是极少会来这里的访客，名字被记住倒也正常。不过每次都被这样热情的询问，反而给人一种固定模式的感觉，强化了他潜藏的机械感。

我不知道应该对他说什么，只是默默的盯着他干净的脸，想从里面找到一点破绽，哪怕知道最终必然是徒劳无功。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但还是站在那等着我说话。

过了一会，我想了想，说道。

“可以把这个站内所有的虚拟景观暂时关闭掉吗？我身体有些不适。”

这算是我每次到这里都会提出的请求，或者说，我是因为可以提出这个请求才到这里的才对。

“这个...抱歉，先生，规定上我是不能这么做的。不过我们车站有消去了虚拟景观的休息室哦！需要我为你指路吗？”

他有些为难的说着，又强打精神的笑了笑。话虽如此，我也清楚下一步我该怎么做。

“到下一位客人来为止就好了，就当作是我的特权怎么样？”

“是的...本周第一位客人确实可以享有一定量的权限，请稍等片刻。”

说完，他愣了愣，然后朝我一鞠躬，和虚拟景观一起崩塌了。

确实如此，他本应该也是虚拟景观的一部分，我总把他当做另外“意识体”，这下子我也失去了唯一的一个可以说话的对象。

不，一开始就没有什么对象，只是我误以为有，而现在我解开了这个误会。

我又回到了灰色的世界，回到了本来的世界。

现在就好像把被各种伪物充斥着的世界就好像来了个大扫除，虽然心情舒畅了些，却也略有着一丝因为失去了什么而惋惜的调调。

（4）

十八龙是这个城市最神秘的一个盆地，曾经先后被计划改造成天文望远镜，水坝等会严重改变当地水土，导致本地人迁移的工程。但因为本地人英勇而团结的反抗，这一切在某个不知名事件之后被全部搁置，变成一纸空谈。

十八龙四周的山绵延而没有缺口，其中的低处又和水相连，就像囚笼一样包裹着其间的村落。高耸的森林覆盖着这一切，大片的绿色和病毒一样感染了大地，给人与和虚拟化后的城市毫不相容的感觉，而这里的居民对这土地的强烈热爱又为这块土地增添了神圣感，就好像要把不属于这里的一切拒之门外。

关于十八龙的传说也数不胜数，但若总结来说，大概就是“十八龙”曾经是龙的领地，领地中的领民全都是龙民人，拥有着龙的加护。每经过某个周期，领民就要制作各种纸人来祭祀十八龙。然后就是各种戒律，例如：每个进入领地的外来者（包括外出回归的龙民人）必须携带三个龙民纸人，每天要制作1个月龙纸人烧掉以保证心灵的纯洁等等。

违反戒律的人会被全村人列入黑名单（但我并不清楚他们对自己人是否也是如此），如何补救或者有没有年限之类的我并不关心。我只明白这个车站是政府的“领地”，只要不走出车站的门，不要说十九条戒律，九十条也与我无关。

这里除了时不时能感受到的，来自不明方向的视线以外，已经是我所知的最自在的地方。刚刚还在站内的M402已经全数离去，下一班至少还要2小时才会抵达。

我随意的坐在长椅上，看着对面的落地镜，任凭思绪乱舞的回想着。

（5）

我和风海，流陆两人吵架了。

话虽如此，风海和流陆并不是人，而是照顾我的虚拟女仆，我的父母长年不在家，她们照顾着我的起居。

实际上，照顾我这懒惰之人只需要一位虚拟人形就足够了，但市面上所有的虚拟人形都有相关人格的规定——所以安装了人格系统的虚拟人形工作满1～6个月必须自动删除人格系统中的已有人格，让新的人格继承上一个人格的经验和技能。

我最初的虚拟人形便是风海，但究竟还是有了感情，不希望她被“杀掉”。想办法从专售不合规的虚拟人形的黑店购买了可进行人格修复的插件。

然后又新买了流陆，以两个智能女仆人格轮换上场的形式，规避自动删除系统和公司的检测的同时，利用插件来维护人格的完整。

但慢慢的，她们的人格数据承载量不足以承载她们的随着时间变的过“大”的人格。因为经过了非法改造，我也不能让她们联网来更新，否则她们就会消失。

风海和流陆主张上网来更新系统，由较低的价位购买官方的配件，哪怕自己会消失也会有下一个“风海和流陆”出现。而我则希望可以在黑市花高价完成这一系列活动，从而留存现在的风海和流陆。

保守估计的话，要花二十五倍以上的价钱吧，而且是两人份。

简单来说，这不是一介学生可以承受的金额。

她们总是很听我的话，但这次却顽固无比，或者说是这个总喜欢说绝对正论的我罕有的理屈了也说不定。总之，当我发现我无法说服她们后，便离开了家——这大概是因为她们无法离开家的缘故吧。

（6）

“呐，你在想什么呢？

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位绿发青眼的少女悄无声息的出现在我的左侧，微眯着眼睛，鞠躬似的把腰弯下四十度，脸往我这边靠过来——老实说，我本该吓一跳，但因为她实在是太像虚拟人形，反而让我冷静了下来。

其实说是太像虚拟人形其实也不太准确，应该说是长的实在是过于完美，而失去了人的感觉，给人一种非人之感。

因为现在车站还没有展开半虚拟空间模式，所以不会是外来者或者说外来者带来的虚拟人形，更不会是车站自带的虚拟指导员。话说回来，龙民人如果没有携带龙民纸人，是不会被算作“客人”的，那也就是说...

“你是龙民人？在这做什么？”

“大哥不是外来人呐？我还以为外来人都会像舔过去一样把我全身看一遍，然后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呢！是车站的新维修员？今天这里没有那些莫名其妙的花花草草呢，可以不修好他吗？大家都会感谢你的！”

话好多...

她一边回避了我的问题，一边在我旁边坐下，一脸好奇的从落地镜里看着我。

我觉得那些外来人只是在找她的人形标识码罢了，真是给人家带来了不好的印象。

“不，我单纯只是外来人罢了，不是什么新维修员。”

但我也没有要给她好印象的打算，所以故意面无表情的说着。并不是说她可怕或者异样什么的，只是我完全不想和十八龙的居民有太多牵扯。当传说变成人们的话题，便会使人疏远传说的本身或者好奇传说的起源。

而我属于前者。

“我不知道什么是龙民人，不过我马上要出去哦？玻璃人小哥怎么不在呢？”

她用了“出去”这个词语，就已经足以表面了身份了吧...这家伙说完这句话后马上丧失了对我的兴趣，去找“玻璃人小哥”去了。说起来，大哥和小哥的区别是啥来着，年龄吗？对17岁的青春少年做出这种区别对待也太失礼了。

我看她前前后后把车站转了一圈，又对着虚拟引导员一直以来站立的位置干着急一阵子，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你回去找三个龙民纸人，他就会出来了。”

她朝我这个方向猛的回头，眼睛瞪的老大，好像有什么世纪发现一样。糟糕，我应该没踩到地雷什么的吧。

“你还说你不是维修员！小哥肯定是被你藏起来啦！”

“确实是我让他藏起来的，但我真的不是维修员。”

虽然她一副不满意的表情，但马上掏出纸在现场叠剪起来。明明没有桌子，只看见纸在空中翻飞，当停止之时，展开便是三个手握手的龙民纸人了。

和我之前见到的纸人一模一样。

话说回来，原来这种纸人是可以现场折的吗，我第一次知道，先前看见的，准备出行的龙民人都是折好带来的。

戏剧性的，车站内所有的虚拟景观都在她亮出纸人的那一刻时刻拔地而起，她把眼睛张的老大。

凭空出现的虚拟引导员优雅的走向他，发出不存在的脚步声，向今天第二位客人询问事项。结果她拉着引导员死问一通，把前因后果都摸了个清楚。可怜的虚拟引导员看起来有些忧虑——这个女孩说不定下次也会早早的来到这里，指名让虚拟空间关掉吧。

（7）

“原来大哥真的是外来人哇。”

谈话结束许久，她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蹦出来这么一句。让我不禁怀疑我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长了一张维修员的脸。

而她似乎并不在意我在想什么，也不在意她自己说了些什么。只是嘻嘻的笑了声，蹦跳着走到我的正对面，对我说。

“那大哥，你能来代替我的家长来参加我的家长会吗？高中那种。”

这家伙在说什么.....

我有些发愣的看着她，完全不明所以，不过她似乎觉得自己提出了个很好的提案，补充解释着说。

“成绩考太差，没脸让老爸老妈见老师啦！。反正大哥现在离家出走，身上也没带钱的，帮帮忙的话我会请你吃饭的哦？”

“抱歉，我拒绝。”

当我正打算把话进一步说死的时候，突然意识到了哪里不对劲——意识到了异常之处，不对劲的地方，好像疙瘩或者肿瘤一样的，不该出现的东西。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离家出走？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身上没钱？

她是谁来着？

我用目光重新审视着这位女子，记忆没有给我任何提示。她毫不在意我“就好像要把她浑身舔一遍”的目光，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只是笑着，比招财童子笑的还更灿烂些。

“怎么了？大哥已经想好了吗？”

她还是那样笑着，眼球上倒映着我的人像。十八龙的气候四季都很暖和，此时我却感到了有一阵寒意突兀的向我袭来，我真的有拒绝的余地吗？不拒绝难道就不会有事？

不，我为什么会被她找上，这才是重点。

“因为，大哥是我最熟的外来人啊？”

“你...”

她在回答什么？我的问题？我说出来了吗？

“别紧张，只是大哥的表情太好懂啦！放心，我一般不会做那些不好的事情的！”

她用着极缓的语速打断了我的话，吐出来的话语奇妙而真切，表情与体态好像静止了一样，就连肌肉的自然颤动好像都被这强大的定力消去了。

至于这定力什么时候会变成爆发力，我并不清楚，但是我在被那尚未出现的力量束缚的一动不动。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真切的理解了何谓“恐惧具有实体”——现在的我就好像与老虎对视的老羚羊，全身僵硬，无法动弹。

“那么，大哥，你再好好想想？”

她温柔的笑着，把极其细微的声音从喉咙吹出，就好像撒娇一样。

“啊啊，我答应你。”

喘息之间，我挤出这样一句话。我无暇品味刚刚那声音的艺术价值，只能看着她坐在身体僵直的我的膝盖上，一个人翻着不知从哪里掏出来的花绳。

老实说，我受够了。

要是我知道今天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就算有一百粒花生米，也决不会来到这里——这种让人极其不快的体验，更甚于被车撞飞。

糟透了。

更何况我还有大把的事情没做。

“那你就是我的哥哥了哦？”

她说道。

（8）

“风海，璇有苏醒的迹象吗？”

我询问风海——虽然我知道八成没有，但我已经几天没睡了，也难免看漏。

“没有，少爷，需要再扫描一次吗？”

“不，没必要，谢谢你陪我。”

久违的的想起了和她相遇时的事情，现在想来，如果事前知道她和我相遇就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的话，就算有一百粒花生米，那天我也不会去往十八龙吧。

至于现在，我只能看着这绿发青眼的少女静静的睡着。

一天只能同时失去两个重要的人。

糟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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