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雨霏霏,翠了台城新柳。卧贤居内寂静无声,只有雨点穿林打叶,一点一滴,虽是仲春,却是凉意刺骨。
白玉楼撑着纸伞,还是那身素衣白袍,腰悬玉笛,却不见了往日顶上的玉冠,一头白发披展腰间,素手伶仃,背影纤细,雌雄莫辨。
书山墨海共备两处埋葬之所,春秋阙与卧贤居,前者乃是圣贤官子长眠之处,唯有儒门圣司正御执令或是立言圣贤可以身后葬于春秋阙,身卧春秋阙,名登汗青编,对于儒士来说是至高无上的两项荣耀。而儒门正式学子以上执令以下的弟子执事们,就只能卧身卧贤居,没有名册,没有长明灯,只有一块石碑,一抔黄土,莫说百年之后,便是二三十年,碑上文字消没,自然寂寂无名。
不过许静仪自然要好一些,旁人不登汗青编,可是许沧海的传记却会有她的名字,加上碑面乃是白玉楼亲笔八分书,五六十年还是耐得。
官靴踏在石板路上的声音很轻 但还是逃不过白玉楼的耳朵。他回过身,身后张鉴面无表情,同样撑着伞,左手持着一小只麻袋,缓缓穿过周遭无数无名坟冢,来到了白玉楼身前。
“圣司也在。”
“心血来潮罢了。”
张鉴微微颔首,也没多说,径直走过白玉楼,也不管碑前雨水泥泞,一扬袍踞轻轻跪下,从麻袋中缓缓取出香烛点心,珍而重之地排在碑前。
四十一代刑部执令许沧海之女许静仪之墓。
“师兄每日都来么?”白玉楼回过身,盯着坟前跪坐的背影,轻轻地问。
“要是没了我,又有谁会记得她呢?”张鉴又取出一小壶酒,扯下红封,在坟前斟了两碗,“圣司会么?”
“当然。”白玉楼叹了口气,“每一个在我眼前死去的人,我都会记得。”
“圣司愧疚么?”张鉴将一碗酒倾在地上,轻声问道。
“又怎么能不愧疚。”
“倒是师兄你,愧疚么?”
“圣司觉得呢?”张鉴微微苦笑,“又怎能不愧疚。”
“凶手绳之以法,师姐泉下有知,也该欣慰。”白玉楼摇摇头,忽然一笑,“其实凶手不是段常,也不是离天涯。”
张鉴仰头喝干了自己的碗,擦擦嘴角,眼中突现凶光,“那些凶手,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进展如何?”白玉楼淡淡一笑,“查到什么了么?”
“钥匙来自师妹,是从师妹身上偷走的,开门之人的身份已经核实,是陈家的弟子。陈朗所服之毒名为鸩罂粟,这种毒药,圣司应该了解。”
“魔教用来自杀和灭口的玩意,但据我所知鸩罂粟无色无味入腹无踪,师兄是怎么确认的?”
“虽是无色无味,但却必须口服才能生效,我剖了陈朗的尸体,他腹中残余一钱芙蓉羹,书山一切食物皆从水路运入,当日负责分发的人是方家方乐,派送给陈朗的人是兵部的王冬来,或多或少,都与方家有关。”
“难道师兄不会怀疑,如此轻易查到的线索,难道就不能是有心人刻意露出,嫁祸方家?”
张鉴愣了一下,缓缓放下了手上的酒碗。
“圣司,此处别无他人,容我冒昧一问。你让我查的,真的是真相么?”
“师兄如此言论,是在怀疑什么?”白玉楼被他问得也是一愣,旋即又换上了往日的微笑。
“重要的不是凶手究竟是谁,动机为何,利息相关,这些都不是圣司想要知道的……不,应该说这些圣司你从一开始就不需要也不想知道。”张鉴语气陡然转冷,“重要的是,我应该知道什么,或者说圣司真正想知道的,是凶手可以有谁。”
“接着说。”
“宇文恭的魔教武功乃是圣司识破,整座书山,唯有圣司玉言为证,也可以说,宇文恭有罪与否,全凭圣司一人一语决断。”张鉴又倒了一碗酒,端在手里却一直没喝,“而师妹被杀,凶手是段常显而易见,圣司选了我,显然是因为我与师妹的关系,定会让我全心扑在是谁放出了两名重犯之上,而宇文恭,分明此事由他而起,最后逍遥法外。他的逃逸,最终沦为给世家定罪的佐证,他这一走,世家有口难言,无论说什么也难以服众,只能吞下苦果,不是么?”
白玉楼脸上依旧是如沐春风的淡淡微笑,波澜不惊,“所以?”
“对圣司而言,是谁放了他们两个其实无所谓,只要证据指向在逻辑上正确,那么就再难翻案。”张鉴仰头喝酒,“圣司要的,就是把凶手确定在世家之内,无论是谁,只要确定在世家之内,无须精确到人,圣司要的,是一个由头,是一个借口。”
“我是圣司,需要什么由头和借口?”
“一个……足够把几大世家直接驱逐出书山墨海的借口,或者说,事故。”张鉴冷冷道,“比如勾结魔教,意图颠覆儒门。”
“怎么,怀疑是我干的么?”
八脉境界,已经是作为武者的顶峰,浩然气轰然爆散,在林间回荡震吼,无数细叶纷纷扰扰,吹得张鉴的发带猎猎作响。但也只是一瞬,不过一个眨眼,瞬间归于平和,只有无数叶落,雨滴点点,落在枝间。
“说的也是,若是换了我,只怕也会怀疑,毕竟这样下去,我将是那个获利者。”白玉楼忽然笑了一声,“怀疑获利者很正常,我不怪你。”
“我不知道这一切是阴谋还是巧合,若是阴谋,若是世家这阴谋也嫌过于浅显,但若是圣司,这局我确实找不到一点圣司作手的痕迹,但若说这是巧合,圣司的手腕,张某只能道一声佩服。”张鉴忽地起身,掌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口长剑,“圣司,我只问你一句,还望你如实回答。”
“到底是什么原因,居然让你这么怀疑我。”白玉楼长叹一声,“不是我杀的。”
“圣司可敢发誓?”
“有何不敢。”白玉楼抬起头,与张鉴四目相对,眼中澄澈一如往昔。
“那我便信圣司一次。”张鉴将剑缓缓收起,“圣司想要的,我会做到。”
“不仅仅是我。”白玉楼轻声道,“这是我们几个,我的师傅,你的师傅,我们儒圣一脉自古相传的夙愿,只为天下再无寒士怀才而死……你该明白。”
“我明白,却也正是因为明白,才会有今日一问。”张鉴缓缓叹息,“师父曾说圣司历来单传天心之道,修至深处绝情断义,圣司少年有成,以为是天心大成故而冒犯了圣司,还望圣司恕罪。”
“我确实修的是天心守一,不过我若是大成,只怕局面比之今日又酷烈千百倍了。”白玉楼笑了,“在此坦诚,还望师兄尽心竭力,为此一愿,儒圣一脉已经太多牺牲,现在胜利近在眼前,师兄切莫功亏一篑。”
“我知道。”张鉴终于站了起来,“师妹,为兄还有公务,晚些再来看你。”
“师兄真的明白?”
“不能再明白了。”张鉴摸了摸冰冷的石碑,轻声叹气,“那我便告辞了,圣司自便。”
“师兄。”
张鉴回过身,只见白玉楼从袖中取出了一个小小锦囊,劈手丢出,连忙接过,锦囊中,静静盛着一方玉印。
圣司左辅印,“左辅玉德”。
“圣司……”张鉴自然知道这是什么,咬着嘴唇,看着白玉楼的眼里满是复杂。
“授君以权,莫失莫忘。”白玉楼转过了身。
张鉴死死握住了手中的圣司辅印,张了张嘴,许久,还是没能说出什么,只好转过身,径直离开了卧贤居。
雨渐渐大了起来,在青石板上溅起无数水花,白玉楼长叹一声,缓缓伸出了左手,一滴雨水落在掌心,炸裂,刹那之间已经凝固,晶莹剔透,竟是已然变成了一朵精致的冰花。
冰花两侧,无数雨点簌簌而落,道门九玄冰心,竟是在万千雨水之中只凝中了一滴。
“师姐,见到师叔……替我说声对不起。”
白玉楼落寞一笑,指尖轻捻,冰花化成万千冰晶微尘,轻轻落入土壤。
曾经以为自己天赋异禀,功盖当世,却连近在眼前的人也救不了。如今却只剩下了面前一抔黄土,一块冷碑。
徒留芳冢 难诉哀肠。
其实,刚刚张鉴的质问不无道理,若是他真的达到了天心守一之境,只怕便是段常不动手,他也会动手将许静仪和段常一同干掉。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大抵如此。
所以即便是白玉楼,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跨出那最后一步。但是至少,他现在还庆幸,自己仍然还是个有感情的人。
而不是生杀无情的天。
幸亏不是。
但若何太平尚在,只怕会骂他不思进取,天心之道单传千年,孔圣之后只有亚圣一人功成,虽然亚圣之天心并非无情之天心,但也毕竟是功成。
再之后,儒圣一脉再无一人天心大成。白玉楼是何太平早定的接班人,有一半的原因就是天生凉薄,天心有望。
但……大概是这个儒门改变了白玉楼吧。
亚圣之道千难万险,比之孔圣天心更难百倍有余,因此千年只得一亚圣,于大是大非大情大义之间以大智大勇见大光明。
虽不敢与亚圣比,但却何妨一试。
白玉楼解下葫芦,将一壶秋霜轻轻倒在了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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