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净莲海,天下佛门宗庭,神州第一平静安宁之地,山岛浮于海上,世尊大像摩云而立,山下海面十万莲灯浮沉。
红衣白发的值符背负双手,遥遥望着世尊面上的清净喜乐。
世尊脸上无悲无喜,无嗔无怨,眼帘微垂,俯视着下方的莲灯海,一如俯视大千世界无限众生。
钟声自山间荡起,幽远浑厚,带起一阵涟漪自内而外,一波一波,十万莲灯起伏。
“开始了。”值符面具下的半脸也和那摩云世尊一样,无悲无喜,无嗔无怨。
清净莲海后山,一条偏僻崎岖的山路,红袍的年轻僧人手握佛珠,轻步缓行,看似轻松,每一步却都在玄武岩的石阶上踩下一个浅浅的脚印,风平浪静,重逾千钧。
“何谓正念止妄?”
山路忽然吹起了清风,两边的杏树枝丛摇曳。
优昙钵罗双掌合十,微微躬身,声如平池秋风,清朗无碍。
“人心有妄,五念相萦,佛者观之不净,视之慈悲,清察因缘,反念诸佛,思呼吸相,此为五停心。”
“善。”
清风喃喃,优昙钵罗再行佛礼,拔步向上,脚印不知为何,竟又深了一分。
“何谓三止一心?”
“正念不动,返照自身,为体真止。空者非空,善巧化益,为随缘止。体真之真,觉缘之假,二息分达自性,为分别止。三止存念,观照自心,诸相非相,是初禅心。”
“善。”
优昙钵罗再次拔步,脚掌竟已没入石面,肩膀战栗,似是背负青山,但仍是一步一步,勉力向上。
“何谓缘起性空?”
“法起皆空,因果不空,因缘和合,真空妙有。空有相替,有性本空。”
二十四字出口,优昙钵罗竟兀自下沉一寸,几乎跌坐在地,但依旧强自屹立,皮肉之下,几乎能听见骨断筋折之音。
“罪性可有?佛心可空?慈悲可有?魔心可空?”
十六字逼问,宛如千钧重锤,优昙钵罗佛心失守,双膝重重砸进石阶,鲜血迸溅之间,竟把玄武岩也砸了两个浅窝。
“比丘杀人,不求自赎,自言佛心不灭,可言有空否?”
虚空喝问一声高过一声,优昙钵罗虽然脸上不见颜色,身体却越发沉重,战栗逾甚,血迹逾深。
“佛心是空非空,罪业非空即空,佛者性空否?”
优昙钵罗再不能支撑,双手撑地,在石阶上摁出一双掌印,直没手腕。
“屠刀不再,回头有岸否?”
原本如谷间清风一般的喃喃,此刻竟如万壑惊雷,优昙钵罗脑内一痛,双耳鲜血汩汩而出。
佛门常劝人从善,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曰苦海无涯回头是岸,但究其根本,尽皆空话。修罗途远,罪深业重,放下屠刀不难,回头如何有岸?众生皆妄,阐提无罪,业力缠身,如何能得正我?小乘以自修,故罗波那亦可成果。大乘以度人,修者无能自渡,如何渡人?
“渡生斩罪,佛者无愧否?”
法音如雷,摧心震腑,优昙钵罗双肘砸入石阶,已成五体投地之态。
“旱域无津,修者能渡否?”
“旱是空,津是空,舟亦是空,修者不渡,悟者自渡。”
另一个声音如此清朗如此突兀,像是枫叶累积的深林中清风骤来。优昙钵罗身上巨力突然一减,勉强抬头,飘入眼帘的是对方艳如赤血的衣摆。
值符看着身后一阶跪伏的优昙钵罗,暗暗叹了口气。对方佛心有缺也不是什么秘密,只是没想到竟然缺到了这种程度。洗心长阶,罪心三问,没想到第三问给他的压力竟然让他一步也走不动,这和尚心里的缺口到底大到了什么地步?
“这罪心三问,问的与其说是佛心,不如说是愧疚,你越不相信自己选的路,就越不能在这罪心三问前站直。”值符的声音依旧淡淡的,还是那副万事不萦心怀的样子,“你对自己的佛路,有什么疑问?”
“尊驾如此问,却是难为我这徒儿了。”
值符微微抬眼,山路上方,缓缓迎来了身穿金色袈裟的老僧,慈眉善目,微合双眼,捻着一串佛珠。
佛门讲经首座,梵空禅师。
“苍生值符,见过首座禅师。”值符微微躬身拱手,“原本是来访友,却不想扰了禅师清修,还望恕罪。”
“尊驾若是访友,动静未免大了些,”梵空微微一笑,“世尊面前,何不开门见山。”
“和禅师说话有一点好处,便是可以少费唇舌。”值符的嘴角也浮出一丝微笑,“首座当知我来意。”
“那尊驾也该知我来意才是。”梵空依旧捻着佛珠,语气沉肃。
值符拢了拢自己的大袖,语气依旧不温不火,“敢问首座,佛说慈悲,不知这罪心三问里的比丘杀人,如何解释?”
“杀以权也。”梵空纹丝不动。
“杀即业矣。”值符针锋相对。
“尊驾有理,”梵空陡然长叹,“不知尊驾意欲如何?”
“世事缘法有定,殆非人力所及。我今日来此,便是圆这一桩缘法,望首座莫要阻拦。”
“魔心是缘法,佛性亦是缘法,施主但行施主之缘,老朽自行老朽之缘。”
值符垂下头,长叹出声,“终归是要做过一场。”
“尊驾欲让我这徒儿重持杀生刀,是你二人的缘法,老衲为阻魔祸而挺护生剑,是老衲的缘法,施主莫非另有高见。”
“没了,如此甚好。”值符轻轻微笑。
左手一晃,凌空一指遥遥点向梵空心口,指尖金光一闪,一朵金莲自指尖盛放,破碎成无数桃花纷飞,随着山间清风纷纷落向梵空。虚空点金莲,化自佛家经典中的“真空生妙有”,正是佛门言说缘起性空之意。万法本空,因缘和合而生有,所谓真空生妙有。
“唵。”
双掌合十,一声梵音,满天桃花尽化火尘点点,正是以万有归空应对值符的真空妙有,一切有自真空中来,终也将归于真空中去。万法之所以有,正是因其来自于空,如今不过是再归于空。
一来一往,不着半分烟火气。值符踏上一阶,右手前推一掌,白金色的真气一闪而没,接着金光大作,万千金莲自虚空中绽放,缓缓飘向梵空。佛是未来人,自生而成本相,所谓一法万相。
“吽!”
凡所有相,尽皆虚妄。人是过去佛,所谓本相不过是佛的过去相,佛有万相,但万相皆非佛相,所谓诸相非相。梵空合掌轻诵,万千金莲瞬间凋落,值符刚踏上的一步又被逼退,嘴角已见朱红。
“施主以佛理相考,未免托大了。”梵空不嗔不怒,合掌躬身。
“某有一惑,敢请首座相解。”值符轻轻拭去唇边血迹,微微一笑。
“请。”
“诸相非相,万法皆空,却不知这业力,空还是不空?”
“业力…自然亦是空。”
“但如今我与首座相对,你我皆有,这业力又岂是空?”值符依旧轻轻微笑,“自有而有,自空而空,众生皆有,业力非空。”
梵空尚未答话,只听得一声钝响,值符身后,原本只是安静跪坐的优昙钵罗,应是听见了值符这一句,无形重压再难承受,竟又下沉了半寸,骨断筋折之声不绝于耳。
渡生罪,杀生业,优昙钵罗紧闭双眼,身上原本浅浅的佛光,竟然渐渐暗淡了下去。
“施主此来,究竟为何!?”梵空陡然震怒,开口作狮子吼,值符又退一步,挥袖将音浪挪开。
“正如首座所见啊。”值符语气愉悦。
优昙钵罗闭着双眼,身上的佛光飘曳不定,许久,彻底暗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深红色的光气沉浮,观之心神摇荡。
许久,他才叹出一口气。
“师尊,徒儿有愧。”
“你…唉,冤孽啊。”梵空见爱徒如此变故,当下长叹一声,虚空中骤现无数金光锁链,捆缚住了优昙钵罗的四肢百骸,又盯住了值符,“魔罗破道,施主已经称心遂意,可以离去了吧。”
“不急,还有一式,望首座指教!”值符蓦然踏前,周身腾起璀璨佛光,“愿此尘声渡凡界,三千娑婆悉听闻!”
一掌,夹杂着佛光道法和儒门浩然气,以佛门宏愿之法击出。不知值符心内有何宏愿,但观此一掌正气浩瀚,至少非是心性奸邪之辈才是,但又偏是他今日以魔罗破道破了自己爱徒的佛心,使之修为尽废。梵空皱皱眉,一时间也难以想明白个中缘由,当下也默念心中宏愿,一掌迎上,真气爆冲,值符飘然而退。
“首座修为精深,小子他日再来拜候!”
梵空看着缓缓飘下山去的红云,深深叹了口气,转向了被真言锁在半空的优昙钵罗。
“如今你佛心已破,可有怨言?”
“弟子无怨。”优昙钵罗轻轻回应。
“那便自去众相凡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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