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门圣地,只有轻轻荡荡的晨钟暮鼓与隐隐约约的诵经声,海风徐来,卷起轻柔的海浪,临海的山门之外,轻轻飘荡着十万莲灯,风声轻语,十万烛光摇曳。十万莲灯,象征三界六道无限众生。回首望去,山顶矗立着一尊巨大的佛像,雄伟如山,直摩云天,正对莲海的脸上一派清净慈悲,不嗔不喜,不怨不怒。
整个九州最安静的地方,南海普陀,清净莲海。
一叶扁舟,缓缓飘进了莲海之内,船头立着白衣白发的身影,散发无冠,背着一口紫檀木棺。小舟行处,莲灯微漾,一浪一浪,见者息心。
山上忽然响起了钟声,一声一声,如海浪般静寂辽远,白衣的少年轻轻合上双眼,缓缓吐出一口长气。
回首昔岁杀戮多,功名成败叹如何。
江湖难定人易老,壮志未平止干戈。
青锋三尺剑在手,息心归田却成奢。
桃李春风应笑我,一壶浊酒可堪说。
小舟摇摇荡荡,飘进莲海,清风忽来,十万莲灯轻曳。
岸边立着身披袈裟的年轻僧人,双手合十,静静看着小舟靠岸,白衣少年踏上山门。
“敢问施主何人?”僧人轻轻躬身,声音也是轻轻的,在这里,便是飞鸟也息了争鸣之心,何况人哉。
“一介来者。”少年的声音死寂萧索,像是弥留老人,明明这么年轻,却有着好似看破红尘一般的眼神,枯槁白发随风飞扬,露出一张俊秀如女子却冰冷如死尸的面庞,带着满目沧桑。
“从何而来?”僧者不以为忤,依旧是淡淡的微笑。
“从来处来。”少年的回答依旧云山雾罩。
“为何而来?”
“为缘而来。”少年这才把视线放在了僧人身上,似乎是认出了僧人,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不知首座可在?”
“家师待客久矣。”僧人微笑,一如山顶世尊,不嗔不喜,不怨不怒,“请随我来。”
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过了哪里,最终,少年还是在圣地的中心见到了自己想要来见的人。
石雕的大佛高参云天,佛下,是一池碧水如镜,倒映云天,明光生灭。湖水的中央端坐着一个老和尚,句句梵咒,声声木鱼,身后一池莲灯摇曳。
僧人冲少年点点头,又冲着水池中央的背影轻轻躬身行礼,缓步退出,整个莲池内外,便只得老僧与少年二人,还有一口散着凛凛寒气的木棺。
“儒门白玉楼,见过梵空前辈。”少年轻轻卸落木棺,对着老僧背影行礼。
“出家人不拘俗礼,儒门繁礼,当可不必。”老僧睁开双眼,长眉一抖一抖,煞是有趣,“施主来此,可有要事?”
“但求度世因缘签。”少年眉眼疲惫,他本身体质颇弱,负这一副棺木行过三州之地,到此已近气空力尽,说着,侧出一掌,木棺棺盖给他一掌震开。其中寒气四溢,钻心冻骨。
木棺里是一整块坚冰,冰中依稀可见封着一个眉眼如画的明丽少女,微阖双目,似是沉沉睡去。
“还望首座垂怜。”
“这又是何苦。”老僧微微叹息,虽未回头,身后情形却宛如亲见,“人各有命,生是缘,死又何尝不是缘?”、
“佛说万法缘生,死是缘,为何生不是缘?”
老僧苦笑,放下了手上的木槌,“观自在菩萨,行深波若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痴儿,何不放下?”
“缘未尽,为何要放下?”少年轻声回道,语气却又坚定了几分。
“人死灯灭,万缘随去,如何不空?”
“烛灭有烬,便有死灰复燃之缘,寒灰再焰之功。”白玉楼轻轻回道,“人犹在此,缘亦在此。”
“痴儿究竟难悟。”老僧长叹一声,又拾起了木槌,木鱼声又一次回荡在水池上空,檀香冉冉,云天之下,世尊面容无喜无悲。
“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口鼻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
“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碍,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佛门六百经之首的《心经》,白玉楼自然也是读过的,身为儒门圣司备选,自当兼修百家,通百家方知如何败百家,更何况这《心经》乃是百经之首,便是寻常百姓也该读过,“依般若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老僧淡淡笑道,又从一边拈起一支细香,用火折子轻轻点燃,插在面前的香炉内,“虽然人言说清净莲海有生死人之奇术,却毕竟是江湖传说,度世因缘签,也不是每一人都能救得,也不是每一人都能用得,毕竟还要看缘法。”
“她……还留有一口生气,还望首座成全。”
老僧长叹一声,身下莲座自行转动,正面对着少年那一双恳求的眼。
“尊者有大神通,可救世人出苦海,目犍连尊者曾用神通收容庇护五百释迦族民,你可知结果如何?”
“既有尊者庇佑,想来应是无恙。”
“尊者打开法钵,五百释种,尽化血水,无一留存。”老僧喟然太息,“尊者神通也不能抵御业力袭扰,因果注定,因缘如此,命里该无,如何能强求。”
“可是世间人,有生者,有死者,为何她只能死,无有生路?”
“世间人,生老病死人间所常,为何独独她不该死?换而言之,便是今日救了她,又如何救明日将死之人?世间所有人都不该死去,那我便该救所有人?救得如何,救不得又如何?因缘至此,施主莫要强求了。”
“首座……当真不肯救?”
“非是不肯,实乃不能。”
话音未落,只听得一声铮然剑鸣,一口古朴沉邃的长剑已经被少年举起,轻轻搭在了老僧肩头,“便是如此,也不得救?”
“施主想做什么?”
“一命换一命,用她的命,换你的命,可好?”白玉楼冷冷说道,浩然气缓缓注入剑身,锋刃上,隐隐现出“万古天行”四字,透着淡淡的白芒。
“施主着相了。”
浩力忽起,老僧只是轻轻弹了弹剑身,一股沛然巨力通剑透腕,白玉楼回过神,万古天行已从他手中震落,打着旋落在了一边的石板,叮当有声。
心无波澜,白玉楼左手出袖,一掌拍出,天下篇,生民立命。
“唵!”
只是普普通通一声轻喝,白玉楼却已经被莫名巨力震退五丈。
“她应该死了,他早该死了,若非你存在她体内那一口生元,她早就死了。”老僧轻声道,“何必让她受这难离之苦呢?”
“放她……离开吧。”
凌空一掌,佛华清辉,落在那口紫檀木棺之上,刹那间木板崩解,玄冰尽裂,却未伤及内里之人分毫。
“萝寒!”白玉楼连忙冲到了那少女的身边,接住了后者那分明已经毫无生气的躯体。
首座说得一点不差,若非他那一口生元,碧萝寒早就死了,死在九天之前,西域白头山。能存一口气至此,靠的委实是白玉楼那一点不甘执念。
现在,也该离去了。
正该如此。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老僧双手合十,轻声叹道,“西方有感,亦当乐见施主放下。”
“人死灯灭,何来知觉观感。”白玉楼轻轻梳着怀中少女的头发,语气轻缓,完全听不出来刚刚他还悲痛欲绝,甚至还想动武杀人
“烛灯虽灭,犹有泪痕。死灰不燃,尚有余温。”老僧淡淡微笑,“世路艰难,施主所行之路更是艰难万分,还请施主保重,相信姑娘在天之灵,也感欣慰。”
“可是她不在了,我又为了什么呢……”
“为了施主的亲朋师友,还请节哀。”老僧缓缓转身,莲座转动,只留给少年一个身披袈裟的背影。
白玉楼忽然笑了,笑得释然又哀恸,所谓大音希声,大悲无泪,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何况生离,死别。
“学生明白了。”良久,白玉楼终于还是站了起来,抱着少女的尸身,躬身半礼,“冒犯首座了,学生就此告辞。”
“莲海路远,老衲送公子出去吧。”
“麻烦首座。”
依旧是莲海岸边,十万莲灯,红云夕照,烛火曳曳,随着海风轻浪微微摇荡。依旧是白衣的少年,背着紫檀的冰棺。还是来时的小舟,一步踏上,船体骤然沉了几分,水花朗朗。
“万象无相,万法无常,苦海无涯,尘劫无量。”首座看着船头拱手的少年,轻声笑道,“还请保重。”
白玉楼拱手为礼,“首座也请保重。”
“学生告辞。”
白玉楼深深躬身,任由小船飘飘荡荡,依旧是来时的水路,缓缓划过万千莲海。
“来途杳杳,归路茫茫。天下何苦,莫可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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