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汽冉冉,红叶飒飒。鱼忘机端坐枫下,双眼微合,静静观想,清风微微,吹落红叶,缓缓经过茶壶的壶嘴,被喷薄的水汽推开,悠悠荡荡,直向峰下飘去。阳光微凉,身边“让天地一先”湛湛发亮。
天弈峰,在这茫茫九州大地上也是有数的高峰了,古老相传曾有仙人在这里下棋,所以名之为“天弈”,变天棋会诸峰之首,当代祺首鱼忘机之居所。
水壶忽然发出了轻缓的鸣声,鱼忘机缓缓睁开双眼,把茶壶冲小火炉上轻轻提下放在一旁,又从身边案上拈起一只茶杯,注入沸水轻轻涤荡,一对茶杯,一丝不苟,一个不漏。
“这次晚了些啊。”将茶叶轻轻倒进茶壶,鱼忘机微微一笑,拎起竹勺,从一边的泉眼中轻轻舀了几下将茶壶注满,重新把茶壶放回了炉上。
哒哒,哒哒,轻柔的脚步声一点一点逼近,忽有清风吹起,洒落片片红叶。脚步声的主人停下步伐,轻轻拈起了肩头的红叶,俊秀如女子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白袍玉冠,发带飞扬。
书山墨海圣司,白玉楼。
“老鱼你还真是好兴致啊。”白玉楼轻轻松手,目送红叶缓缓飘坠天奕峰,腰间玉笛随着他的动作轻轻荡曳,“棋会的事务很少么,看你这么悠闲。”
“要说忙的话,你才应该忙吧,圣司?”鱼忘机微微一笑,又往茶壶外壁上泼了一勺水,天奕峰上水汽荏苒,茶香四溢,“今年新来的寒烟翠,尝尝?”
“不然你以为我干嘛来了。”白玉楼自顾自地在他对面坐下,起开腰间酒壶啜了一口,“最近怎么样啊?”
“一切照旧,原本我棋会就不算是武道门派,江湖恩怨,也吹不到这天奕峰上。”鱼忘机又合上了双眼,享受着峰顶的清风。
每年初春,白玉楼都会来这里,鱼忘机也每年都会煮好一壶新茶,在这里等候他的来访。在江湖中,他们两个也许是领袖,绝顶高手,谋算天下的策士,而在这里,他们只是两个平凡人,一对知己好友。无论他们两个在江湖中有多少的恩怨纠葛利害相悖,在这里他们都会很有默契地闭口不提。
无论如何,在这里他们还是朋友,无关风云狼烟。
白玉楼笑了笑,取下了腰间的玉笛,后仰靠在枫树上,一时间天奕峰上只有悠扬清婉的笛音和茶壶中水缓缓沸腾的声音,静谧得让人忘了尘嚣。
“差不多了。”鱼忘机忽然开了双眼,从火炉上提下茶壶,斟了两碗茶,将其中一碗轻轻推到了白玉楼面前,“多喝茶对你有好处,饮酒伤肝,这寒烟翠应该能略略缓解你体内的积年酒毒。”
“反正我还年轻,少活几年也没什么。”白玉楼满不在乎地拾起茶碗吹了吹,一片小小红叶缓缓飘落,正好落在他的杯中,在茶面上微微荡漾,白玉楼看着这片落叶,忽然绽开了一个微笑。
“老鱼,来一局否?”
鱼忘机并未答话,大袖一扬,案上已经多出了一副棋盘,两只棋壶。
“那就由我……”白玉楼也不和他客气,直接就伸手勾向了黑棋壶,鱼忘机皱皱眉,手腕一震,用竹勺把他的咸猪手打了回去,放下茶碗,从白棋壶中握起了一把棋子,看向了白玉楼。
“猜。”
“切,每次都猜,本来就赢不了你也不会让着我点。”白玉楼撇撇嘴,从黑棋壶中拈起了一枚黑子,“单。”
“六,双,我先。”鱼忘机松开手,六枚白子滚落棋盘,就这就老实不客气地抢过了白玉楼手上的黑壶。
“好好好你先你先……”白玉楼无奈摇头,把六枚白子划进棋壶,拈起一颗,“就是个玩你怎么这么认真。”
“每一盘棋都认真对待,所以我能修棋道而你不能。”鱼忘机抬手在天元落下一子,“同样,我可能和你比在乎的东西太多,所以我修不了儒术。”
“和我下棋的话,思前顾后可是会输的很惨的哦?”白玉楼应下一子,挑了挑眉。
“是啊,所以我也一直在避免给你机会。”鱼忘机叹了口气,“只是现在看来我做的还不够好就是了。”
“其实也已经没人能比你做的好了,我对自己还是挺有信心的。”白玉楼嘿嘿一笑,提走了鱼忘机一子,“提。”
“是啊,看来说起谋略你还是胜我一筹。”鱼忘机缓缓点头,扣下一子,“劫。”
“不过作为棋者,你还是有所不及。”
“话别说那么死啊,反正赢的肯定是我。”白玉楼一脸贱笑,应下一手,“老鱼你知道么?这江湖就和这棋盘一样,当弃则弃,情义,底线,这都会阻挠你做出最合适的判断,所以你赢不了我,一直都是。”
“我愿意相信他们。”鱼忘机冷哼一声,又给两个茶碗倒满,“再赌一局?”
“乐意奉陪。”白玉楼耸耸肩,“既然你都不怕,我怕什么?”
“这一局,你必输无疑。”鱼忘机面沉如水,“你想要的那个武林,永远不会实现的,天下止武,不过是你的幻想,你所想要的一切,都不过是镜花水月……但我猜你永远也不会明白。”
“为何你们都不信我呢?”白玉楼哼了一声,白子扣在棋盘上的声音清脆悦耳。
鱼忘机细细端详着棋局,缓缓拾起了黑子,“因为那本来就是妄想。”
“江湖瞬息万变,得失利害,可行妄想,又有谁能断言呢?我不行,你也不行。”
“那么我们就赌这一局吧。”鱼忘机又给自己斟了一碗茶,一饮而尽,“我的武林,和你的武林。”
“乾坤为盘,苍生作子,九州为局,天下作注。”白玉楼直视着老友的双眼,说出这般惊世骇俗之语,鱼忘机的眼中却还是一片平稳,犹如无波古井,视之令人心悸不已,就好像深夜凝视铜镜一般幽邃深远,“一言九鼎,这一局,我跟了,天下止武,我一定会赢你。”
“先顾好眼前的局吧。”鱼忘机又恢复了那副慵懒微笑的无害模样,“以后的事,谁说的准呢?”
白玉楼深深叹了口气,他与鱼忘机虽是知己好友,却也是敌人,对手,只因为理念不合,终归还要站到对立的立场上,为这一局棋,赌上彼此的信念乃至生命。彼此是什么样的人,一清二楚。对方会有什么手段,虽不能说是了如指掌却也是略知一二。一局棋,对弈江山。
“那我就下这里好了。”白玉楼摇摇头把心神收回到了面前的棋盘上,抬手落下一子。
鱼忘机也并没有再挑话头,也暂且按下心来专心棋局,棋子落盘的声音一声一声,如钟鼓玉磬,声声入耳。
“脱。”白玉楼再下一子,一子局成,原本就要被鱼忘机拦腰斩断的白龙神之又神地扭了一下头,十二子倒脱靴,强行从黑龙的盘绕之中杀出了一条生路,荆棘尽处,遍地生机。
“……”鱼忘机看着仿佛重开天地的棋局,久久无语,他也知道自己不可能一手把白玉楼锁死,但是这样的解法还是远远出乎他的预料,四子六子的情况他都考虑过,四子脱靴白玉楼依然是劣势,六子便可挽回均势,但是万万没有想到白玉楼气魄如此之大,直舍十二目,换得重开天地,接下来的棋路他倒也能看得明白,乘胜追击黑子负六目,再行防守僵持胜负难料,但是……
“你赢了。”鱼忘机深深吐出一口气,撒开了手上的黑子,相识以来他们两个对弈不下百局,胜负八二开,但是白玉楼的每一场胜利都是出奇制胜
天命。
“你可不会每次都那么好运的。”白玉楼轻抿一口茶,轻轻一笑。
那一次是哪一次,鱼忘机很清楚,天降红叶,为他一先,相识的那一局棋,他和他都记忆犹新。
又有清风徐来,一片红叶飘飘而下,正好覆在了白玉楼的最后一手上。鱼忘机一直波澜不惊的脸上忽然出现惊诧之色,仿佛见到了今生最可怕的东西。
“看来,天命在我。”白玉楼拈起那片红叶,玩味地笑了笑,“还要一试么?”
“便是天意……鱼忘机说不得也要向天一搏。”鱼忘机睁开双眼,坚毅之色溢于言表,双眼中似有神光乍现,“黑白之道,落子无悔,起手无回。”
白玉楼看着大义凛然的鱼忘机,幽幽叹了口气,他与他原本也说不上谁对谁错,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真的……不能再退一步么?”白玉楼的语气忽然软了下来,甚至带上了些许恳求的意味。
鱼忘机抬头与他对视,纯粹的坚定,一般无二。
“你不是也有答案么?”
“那就……这样吧。”白玉楼将白子悉数收回棋壶,重重一叹,“接下来,棋盘上见吧。”
“大天苍苍兮大地茫茫,人各有志兮何可思量。”鱼忘机抿口茶,轻声吟了两句,长风骤起,袍袖滚滚,就像是天奕峰下的无尽云海。
“哈哈哈哈……”白玉楼起身灌了口酒,毫不流连地步下了天奕峰,只有他的长歌声在风里依稀回响,“狐神鼠圣兮薄社依墙,雷霆一发兮其孰敢当?”
鱼忘机望着峰下的云海,久久出神,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抬起右手,一掌挥断了棋盘,他留在上面的黑子噼噼啪啪四散落地,真气奔涌,红叶飒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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