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
我靠在厨房的柜台上,左手里握着盛了水的玻璃杯,大理石的台面边缘,隔着牛仔裤的帆布,顶着我的髋骨。
我看向客厅里的落地窗,窗外那一溜棕榈的树梢之上,天空聚集了绵延数十公里的灰色雨云,云层低压,恍若上帝那长袍的下摆,从他的国里,一直落下,笼罩在地上,拂过人间无数灵魂。
“四十昼夜降大雨在地上。”
《创世记》里的经文,突然浮现在了我的脑海里。我的嘴唇衔住玻璃杯口的边缘,用一口清水,像是冲厕所一样,把它给冲走了。
把杯子放在台面上,我右手拿起了台面上的手机,按下顶端的电源键---紫色天空与星的静态壁纸上,液晶体数字显示是八点十五分。
在屏幕下滑动,解锁屏保,我点开通话记录,在最前面的几条里找到了江雪,拨了出去。
“喂?”话筒那一边,可以听到从江雪车里的音响,所传出来的早间广播的声音。
“在车上吗?”我不再靠着厨房柜台,仿佛这样子,就能够正式一些似的。
“哦,是。”播音员的声音,在听筒里,变得越来越小,如同走得越来越远的涟漪一样,最后归于平静。我可以想象到,江雪正在左手把着方向盘,右边肩膀耸起,把电话夹在耳边,右手则逆时针转动着音量旋钮,或者连按着减小音量的按钮,“有什么事?”
“能不能,”我舔了下自己的嘴唇,在提出自己的请求前,小小地停顿了一下,“帮我登记一下请假?”
“又要请假吗?”
“嗯。”
“你又生病了?”
“没有,”我转过头,瞥向一边,通向二楼的楼梯,“是我妈妈。”
“我知道了。”这一次,是解开安全带的“咔哒”一声,“如果有家庭作业的话,我就发邮件给你。”
“嗯。”
“放学之后我也会过去的,你需要带点什么吗?”
“什么都不用,妈妈她只是身体有些不舒服而已啦。”江雪说这句话的时候,仿佛她蹙眉的样子,就浮现在我的眼前,我不禁轻笑一声----我真的很怀疑,出了笑还有面无表情之外,江雪究竟会不会在脸上,表达出负面的情绪,比如哭泣,比如恼怒,比如担忧,比如酸楚。
“那就这样吧,我准备要过马路了。”
“Bye.”
“Bye.”
挂掉电话,我又把手机放到台面上。
打开洗碗机,我从里面拿出了一只干净的杯子,陶瓷带把手的杯子,白色的釉面。我又在身后的橱柜里,拿出盒装的可可粉和砂糖,把牛奶纸盒塞到微波炉里,通电加热。
随着我按下“启动”键,“嗡嗡”的声音就响了起来,通过微波炉门玻璃后面的黑色屏蔽网,炉子里亮着明黄色的刺眼灯光,微波如空气一样充盈在整个炉子里,水分子之间,正在相互碰撞、摩擦,产生热量。
我用茶匙,从盒子里舀出了褐色的可可粉,和细密比盐,但白色中带有一点甘蔗黄的砂糖,将它们在杯底铺满,如同落下的花瓣一样。然后,我把热好的牛奶倒了进去,它们“零落成泥碾作尘”,消融在了这乳浊液当中。
用茶匙轻轻搅拌过后,我把勺柄在杯口边缘上敲了两下,发出“叮叮”的清脆声音。我舀起一小勺热可可,送到嘴里。牛奶的鲜味,还有白砂糖的甜味,在我的味蕾上飘散开来,砂糖或许少了些,味道有些淡,但是,少点糖也没什么不好的。
把茶匙扔在水槽里,揣好手机,我端着杯子,上了楼。
我在主卧室的门前站定,隔着袜子的棉纱,脚底上踩着椭圆形的地毯垫子。我抬起我的左手,虚握拳头,用食指和中指自拳锋数来的第一指节,扣响了卧室的门。
“咚咚。”
等待几秒钟之后,我拧动把手,向里推开了门。
主卧室,在我的记忆里,自从入住之后,我只踏入过仅仅几次,甚至,连敲响卧室的门的次数,都可以用指头数尽。如果我们不一起在客厅里,而我又有事要找她的话,我会打个电话,哪怕只是一道楼梯的距离。我不喜欢去打扰母亲,打扰她休息,打扰到她工作,或者,打扰到其他不愿为我所知的事情。即使是亲密无间,但是,也只能够有百分之九十的坦诚。
我首先看到的,是木地板,长条形的木板上,涂过了漆。平整而且光滑的表面,包覆着那些以色调的浓淡变化,以及褐色的细细线条所构成的纹理,那就像是,属于木材的琥珀一样,它们的生命,被封存在了涂上油漆的那一刻。
木板之间缝隙,拼接起来,如同在地面上,写了一个又一个的“工”字,长长的两横,两头连接着南北两面的边界。在门所正对的尽头,卧室的北面边界,有一扇与楼下客厅相仿的玻璃门,浅灰色的边框,低下是带滚轮的滑轨。玻璃门外,是屋子的阳台,阳台上有藤椅,但是我从来每看见到母亲坐在上边。而玻璃门,它现在,只露出了四分之一,余下的四分之三,被拉起的窗帘所遮蔽。
母亲的卧室里同样是地台床,其铺盖的颜色,比我还要会隐藏自己----一片纯净的白,就像是酒店里的那样,但是,又精致得多。母亲只把被子盖了一半,在被子下,伸出了她的小腿,皮肤洁净一如白色大理石的面,并不如我---在我的小腿上,有着几处莫名其妙的伤痕,我也无法回忆起,这些伤疤,究竟从何而来。
母亲她背靠着床头,坐在床上,脸上缺少血色,有一点病态的苍白,然而,也正是这白色,更显得她的嘴唇红艳,她的眼神,因为身体虚弱的缘故,不再闪烁着包容如海,温柔似春的光辉,反而,有些涣散。
看到这样陌生的母亲,一阵隐隐的疼痛,从我的胸中泛起,恍若是一根细长的针,扎了进去。因为,我能够猜到,这样一个,躺在床上的疲惫而柔弱的女人,是母亲真实的样子,我想起了在客厅落地窗外,那一片沐浴在连天风雨当中的棕榈,是它们,撑起了窗内的灯火和温馨,撑起了窗外的明媚与风景。
我合上卧室的门,走到母亲的床边,把这杯不够甜的热可可----正如年龄幼小,能力微茫的我,递给了她。
“谢谢。”她对我,依然是温柔的微笑。我俩都深知,即使是在家人之间,也不能够缺少谢谢,也不能够充满了各种各样的“理所当然”。
“对不起啊,又耽误了你一天上课。”
“没有,”没有椅子,于是,我在床沿边上跪了下来,由膝盖和脚,支撑起我的身体,我的双手,十指交叠着,手腕隔着被子,架在了她的大腿上,“反正,我今天也不怎么想去。”
母亲她低下头来,轻轻地,亲吻了我的额头,嘴唇挤压着空气----“啵”的一声。
“我有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儿子。”
“我有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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