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第十六章（三）

人偶电浆战刀划过空气的嘶嘶嗡鸣和精灵箭矢射出弓弦的尖啸声或许仍然还围绕在她的周身，但此时的嘉德丽雅却完全地僵在了地上。

她呆然地望着从次元裂隙之中倾倒而出的十几码高的尸山，木讷地看着在这座肉山表面上，仍然保持着完整身体的腐尸们的蠕动和挣扎。它们攀踏着其他腐尸的躯体，撕咬吞噬着它们的皮肉，转眼又被它们的同伴吞噬。

全部三百六十一名骑兵——包括塔穆赫·坦，包括斯莱恩，也包括妮可莱——整个骑兵方阵，全部三百六十一名骑士都被压在了这十几码高的尸山之下。

僵尸们彼此啃食着，暗红色和墨绿色的体液刚刚溅上一具腐尸的表面，就马上被另一具腐尸连着腐肉和碎骨一股脑地吞了下去。

“那下面的骑士——”

嘉德丽雅觉得自己一定会当场吐出来，如果在平日里，只要让她想象一下自己眼前的场景，嘉德丽雅知道，她就保准会当场吐出来。但……

“斯……斯莱恩……？妮可莱……？”

但是这一刻，非但是自己的胃毫无反应，甚至是被柔软的皮靴和丝袜包裹着的双脚，紧握着长弓的手指，被阴湿寒冷的凛风吹过的面颊都一样地毫无知觉，她甚至觉得自己的耳畔一片寂静，甚至觉得自己的眼前并不是现世的图景，甚至无法感觉得到自己的身体的存在。

她不知道她们到底遇到了什么对手，嘉德丽雅唯一清楚的是，十几分钟前还和自己并肩而行的好友们，就在一瞬之间就消失了。

有人在叫她，嘉德丽雅知道——尽管她精灵长耳之中仍然一片死一样的安静，但是她知道，有人在对她大喊。

是其他的精灵弓手吗？或者是前排的人偶？

嘉德丽雅想要转头去确认到底是什么人在喊自己，她还想要拉开弓向随便什么地方射一箭从而让自己振作起来，在这种情况下，她心里非常清楚，自己必须要振作起来。她也这么做了，至少她也尝试着这么做了，但她的身体却毫无反应。

就好像这具躯体已经不再属于她自己了一般。

“斯莱恩……妮可莱……”

都被埋没在了这些饥饿和狂暴的化身之下。

嘉德丽雅看着山坡上堆积的僵尸和肉块，看着它们一边凶暴地彼此猎食，一边朝着山坡之下的精灵弓兵们连滚带爬地蜂拥而来；这一瞬间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也是这些腐尸的猎食对象之一，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也处在这个缓坡上的射击方阵里。

她的脑子里唯一想得到的是，这样的尸山之下的骑士们，已经毫无生还的希望了。

先是一片震天的吼声和嘶叫声涌进了她的耳朵，紧接着是刺鼻的恶臭和颤动的土地，再往后，第一排魔力箭矢已经将先越过精灵海军骑兵射距线的一批僵尸放倒在——

胃中的一阵僵硬感伴随着绞痛传来，跟着其他被恐惧暂时剥夺了的知觉的回归，果不其然地，一股呕吐感狠狠地袭上了嘉德丽雅的喉咙。她一手抓着翼骐的鞍背，一手撑着长弓，猛地弯下腰痛苦地干呕着；而与此同时，她眼眶里的眼泪也借着这个功夫名正言顺地彻底崩溃了。

他们就这样被埋在了那下面。

嘉德丽雅的肩背颤抖着，泪水不停地滴落在自己身下的土地上。

优雅又娴静的妮可莱，那个总是拖着就像是没睡醒一般的声音跟在自己未婚夫身后的魔法师；还有骄傲又热情的斯莱恩，那个同时操控着光明和黑暗元素的圣殿骑士。

这恐怕是嘉德丽雅所知道的，最为悲惨的结局了。

“可为什么是他们……”她抓着翼骐鞍背的手从马鞍上脱力滑落，整个身体几乎要扑到在了地面上，“为什么偏偏会是……”

一个熟悉的声音，一声凄厉的哀嚎。嘉德丽雅猛地抬起头，她甚至不需要花时间来对准双眼的焦距就能一下子分辨出那个挥舞着长刀，疯狂地冲向山坡之上的，身着黑色连衣短裙的身影。

“不行……不能连你也……”她忙着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从箭袋里抽出两支箭矢搭上弓弦，对准了山坡上优莉娅的双腿。

她不得不这样做，即便是优莉娅，在面对几千具僵尸的时候也根本不可能有任何的生还可能，她必须要阻止优莉娅——她必须要，否——

“我出鞘之处即是圣主降临！现在！提真！”

熟悉的声音从山坡上方传来，闪耀的金色辉光一瞬之内就浸染了天顶的乌云。

同一刹那间，如同被火山喷发扬起的砂石一般，先前在山坡上堆了十几码厚的腐尸堆就像是一下子摆脱了引力的影响一般被一股神圣能量抛到了半空中。

紧随其后，一阵闪耀着蓝白色光芒的魔法能量从天而降，被斯莱恩的圣剑提真击飞到半空中的腐尸们顷刻就在妮可莱的圣剑科拉黛的魔能光辉之下灰飞烟灭。

骑士们或是半跪在，或是卧倒在杂草剥落，仅剩下泥土和碎石的山坡上。圣骑士们召唤的圣光战马都已经在腐尸扑落的一瞬受击消失，但大多数人还是在塔穆赫·坦撑起的光明壁垒下保住了性命。

可突如其来的僵尸大潮毫无疑问地惊呆了所有人。以至于大圣骑士的圣光壁垒消散后几秒钟，才有几名骑兵反应过来了自己的处境，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起身来。尽管失去了坐骑，仍能作战的圣骑士们仍然尽可能快地重新整饬了队列。他们排成了一个紧凑的方阵，一边为重伤的战友们后撤开辟出一条路径，一边清理着在魔法爆炸之后残余的游荡腐尸。

而收起了圣光护盾的大圣骑士则在骑士们的最前方缓缓站直了身体。他摘下破裂的头盔，随手丢在地上；塔穆赫在泥土中拔出自己从手柄处折断的战斧，一手握着斧柄的残端，一手扯下了身后沾满污血，破烂不堪的斗篷。他一侧的肩甲已然不知所踪，另一侧的肩甲也从上端裂开了一个明显的缝隙，一道深深地凹痕横穿了他的整个背甲。

大圣骑士先是四下看了看被神圣元素和魔法能量炸得四处散落的腐尸碎块，又回头望了望在山坡上集结起来的，仍有战力的一百多名骑士们。

“圣光不败！”猛地高举起战斧，大圣骑士扬高头颅，发出一声洪亮的战吼。而后，他转身回去，正面着山坡顶上喷发着硫磺烈焰的传送门，将手里的斧头朝前一挥：“骑士们！跟我冲锋！”

重伤的士兵们彼此搀扶着，在精灵弓手的掩护下向后方撤退；而仍然能够的战斗的圣骑士则挥舞着武器，跟在兽人大圣骑士身后，徒步向山坡顶端的传送门裂隙发起了又一轮的冲击。

嘉德丽雅望着山坡上的妮可莱和斯莱恩。诚然，现在她的心里无比的平静，但此时，嘉德丽雅知道自己在由衷地感到欣喜。

她本来以为无论是妮可莱还是斯莱恩都已经再也无法回来了，她本来以为整个突袭的圣骑士编队都全员丧生在了刚刚的那座尸山之下。但现在，尽管的确一半以上的骑兵们都在坠马和抵挡腐尸围攻的过程中受了重伤，但是她知道自己的朋友都已经活下来了，大多数的骑兵们也都活下来了。

嘉德丽雅不想打仗了。

虽然只不过是一个想法，但就在这一瞬间，这个想法就这样一下子涌上了她的心头。

她不想打仗了，她想拉着妮可莱，拉着斯莱恩，或许还要拉着优莉娅一起离开这里。

绝大多数的时候——嘉德丽雅很清楚——绝望不会使人想要放弃，但是绝望之后突然而来的希望则会。

嘉德丽雅看着远处山坡上，拖着长刀赶到斯莱恩身旁的优莉娅；就在几秒钟之前，她以为自己就要永远地失去他们了。她很感谢伊娃女神，也感谢命运女神哈尼亚——对，她诚挚地感谢众神把她本以为已经失去了的朋友又还了回来，但是……

但是她真的不想再一次让自己有不得不依赖众神的机会了，真的再也不想了。

可想法终归只是想法。嘉德丽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逃掉是一回事，但是真的转头离开战场则完完全全是另一回事。腐尸的潮水已然褪去，但成群的恶魔士兵仍然一批批地从传送门之中踏步而出；妮可莱的魔力轰击蒸发了大量的翼魔，但空中的压力仍然无比巨大。

如果这时候她拉着两个年轻的圣骑士离开战场——且不论他们两人是否会真的跟自己走——她也就相当于是把所有的其他人抛弃在了恶魔堆里一般。

她拼着命地抬高弓身，将手上的两支箭射向了从传送门之中冲出的恶魔，又紧接着用弓弦上自动生成的魔法箭矢将三只俯冲下来对骑士团伤员发动攻击的翼魔穿成了一串。

恶魔军队仍然不停地从传送门中走出，但在圣光的祝福之下，骑士们仍然离山顶的传送门越来越近；要塞之前，作战人偶们——尽管付出了巨大的伤亡——也几乎剿灭了从魔族指挥要塞之中扑出来的劣魔卫兵和恶魔战斗法师。

嘉德丽雅也几乎完全地从恐惧和绝望之中夺回了自己身体的控制权，她专心地用魔法箭矢击落一个又一个的翼魔，掩护着骑士团的伤员撤下丘陵的高坡。尽管风中的恶臭仍然没有完全散去，山坡之上的污血和腐肉也仍然堆积满地，但嘉德丽雅已经能够在这一切之中保持专注了。

毕竟，妮可莱和斯莱恩都还活着，他们身边的优莉娅——即便她现在本来不应该在骑士团的方阵里——也还活着。

不仅如此，以现在的情况来看，他们还在尝试着赢下这场战争。

距离山顶的传送门越来越近，骑士们集中火力，从战线的中部向山顶发起了又一轮的冲锋。

塔穆赫的战斧早就砍碎在了恶魔卫士的钢甲之上，他索性卸下自己仅剩的肩甲，套上手臂砸向面前的敌人。斯莱恩和妮可莱持着两把第四圣殿的圣剑跟在塔穆赫身旁，与他一起在恶魔的战线上撕出了一道口子。

身后的圣骑士们也一拥而上，光明元素和长枪铁锤毫不留情地击垮了恶魔的最后一道战线。大圣骑士高呼着扑上前去，一拳将维持着传送门的恶魔次元法师拍碎在了地上；另一侧，妮可莱一连七发星河之针闪过，仅剩的一个恶魔法师也冒着焦烟瘫倒了下去。

漆黑的传送门中如同沸腾了一般地翻涌着混乱的力量，恶魔们惊慌地逃离传送门出口，却被山坡上的骑士和身后的精灵弓手们就地击杀，而没有来得及跑出来的恶魔则在顷刻之间就被传送门中泛滥的魔法能量吞没。紧接下来，随着一阵震天的巨响，撕裂了整个天际的恶魔之门刹那间消失在了空气之中。

骑士们——无论是在山顶上的，还是撤到弓兵方阵附近的——一齐发出了一阵欢呼。如果不是自己还在极力地排杀着天上的翼魔，嘉德丽雅几乎也跟着他们一同欢呼起来了。这样子下去，只要骑兵们重新召唤战马，凭借着地形优势冲下山坡，突破城墙，这场战役就结束了。

“终于就快结束了……”嘉德丽雅想着。

她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期待一场战争迅速结束。毕竟，这场战役——无论如何——对嘉德丽雅而言都太过艰难了。

然而，她的余光之中，山坡上的圣骑士们看上去却并不太对劲。

嘉德丽雅射下两只朝着弓兵方阵冲击的翼魔，又转头望向山顶，大圣骑士并没有如自己所想的一般带领骑兵们做冲击城墙的准备，反而是带着骑士们一边吹着撤退的号角，一边赶下山坡。

很明显地，与她一样不解的还有人偶们。尽管服从命令和快速反应已经成了人偶们的最大优势，但很多作战人偶仍然完全没有理解骑士团撤退号角的意思。在这个时候要求撤退并且收束战线，真的是太不合理了。如果这样的话，无论是骑士团的伤亡，还是人偶在前线付出的更为巨大的代价——这一切都几乎要被白白浪费了

“到底是怎么了……？”她喃喃地念着，转头看向四周。

广阔的丘陵上一片寂静，除了天上仍然发出刺耳的鸣叫的翼魔之外，整个丘陵没有任何异样之处。可……

“可……既然地面部队已经溃败了……”她抬着头，看着在高空结队盘旋的翼魔们，“它们为什么还没有撤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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