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哈跟在米米恩的身后,沿着堡垒临海的寨墙缓缓地向前走着。南半球的清凉夏季,午后阳光温暖地映在了墙垛和青石地面上。舒爽的海风吹拂着沙哈的脸庞和脖颈,留下了一股海岛上所特有的清咸气息。
“我一直在苦恼,沙哈。”米米恩背着双手,笑着回过身来:“我有点不知道应该如何对荷塞——你也知道的,就是我的丈夫——解释那天的事。”
沙哈赶紧点了点头,尽管从米米恩一脸的笑意中他完全看不出任何苦恼的意味,但是他知道,他深切地知道,自己的行为的确给米米恩添了个大麻烦。站在一个精灵的立场和思维中,沙哈绝不期待大地守护者荷塞在知道了这件事以后会握住自己的手感激自己救了他的妻子,反而会和大多数人一样——大多数精灵一样——对此事感到……
除了古怪之外可能什么都不会有吧。
对,古怪,这是他如果将自己置身于事外而单纯作为一个精灵的立场来看待自己之前的行为,这是自己能得到的唯一一个结论——尤其是作为精灵,这样一个个体之间无比疏远的种族而言,这件事情更是显得古怪得诡异。
“所以,直到今天,荷塞也不知道这件事。”,冰霜守护者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她向后退了一步:“你有什么建议吗?关于我应该怎样和他解释那天的事情?像是‘沙哈和凡间种族相处的时间太久了,就连行为也和他们有点相似了’这样的话,你觉得……”
她毫不避讳地看着沙哈的眼睛:“……能骗得过他吗?”
沙哈一愣,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米米恩的意思,后者左脚就又向后退了一步。
“请不要搞错任何事情!”米米恩突然抬高了嗓音,“我和荷塞一直很恩爱,所以我才不想让任何事情影响我和他的感情——这就是我瞒着他的唯一原因……至少是最主要的一个原因。所以,沙哈,你觉得这样子说的话,我骗得过他吗?”
米米恩转过身去,一头雪白的长发洒满了温柔的阳光。“能不让任何人伤心吗?能让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吗?能……结束这种感觉吗?能吗……?”
她就像丝毫没有期待沙哈的答案一般,尽管沙哈也不认为自己能在这时候给出任何答案——他甚至仍然还没有弄清楚自己的面前发生了什么,米米恩的声音就又一次响了起来:“这样子有意义吗?如果那天你真的死掉了,你觉得我要怎样才能继续熬过接下来的一万年?那是一段我到现在都没有体验过的时间——我已经觉得我现在的生活足够漫长了,足够漫长了!”米米恩的声音轻柔却清晰地传来,“我要怎样才能背着这种感觉和荷塞生活五倍于我自己已经度过的岁月呢?五倍!”
“而现在,你没有死,这种感觉就变成了不止五倍,不止五十,五百,三五倍,而是终生——终生,沙哈,终生。”有一瞬间,沙哈几乎相信自己听到了米米恩喉咙里的一丝颤抖,“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我甚至想过不如就这样吧,我受够了,让我在随便哪场战斗里死掉吧,这样在荷塞,在我的父亲,在所有人知道了这些以后,知道了我的想法,我的心意,我的一切的一切能够说上一句‘米米恩已经死了,现在这样批评她真的是太苛刻了’这样的话,让这一切都过去吧,让我解脱吧,让我离开这些痛苦吧……”
“沙哈……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什……”一时间,从他的脖子到脚踝,自己的身体就像是被一把抛进了一片冰天雪地中一般地打了个颤。
几个月前,在自己……
在自己死去的那个时候,伊娃,精灵的母神站在面前,抬起双眼看着自己,两瓣粉嫩润泽的娇唇轻轻张开,对自己问出了同样的一句话:“你真的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沙哈?”
自己真的知道吗?
海岸间的微风吹过了又吹,云翳的阴影在城墙之上流过又流回,米米恩被拂起的裙角,十指交扭在身后的双手,阳光酥痒温婉的触感,魔能静谧缓慢的流动,头顶的青空,海上的层云,城堡庭院的草地,墙外的碎石沙滩……
一切的一切,沙哈都无法从中寻找到任何现实感。
他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沙哈两手垂在身侧,但一根食指却情不自禁地别扭着支了起来——他想要找点什么,想要找点随便什么东西来抓住,握住,攀爬住,以避免自己被众神,被理想,被情绪或者被随便什么东西拖出这个世界,这个他一向认为是——至少对于自己而言——是真的的世界。
伊娃的信仰给人最大的寄托之一,正如大多精灵所知道的,是自己永远会被原谅。
无论曾经做过什么,曾经如何愚蠢,如何狭隘,如何罪恶,如何沉沦,精灵的圣母伊娃会宽恕她的子女的一切罪恶——随时随地,宽恕一切罪恶。
曾经——只是曾经,沙哈想过自己最应该向女神祈求的宽恕是什么。
是抛弃了自己的家庭和父母,离开了精灵森林,还是没有阻止薇薇安和梅林私奔,反而还在后面帮了他的妹妹一把,还是没能制止人类持续了一百多年的第三次大战,使得中部大陆尸积如山,十户九空,或者干脆就是将人类带到萨尔拉多这件事情本身呢?
但是就在现在——不,或许在几个月前,自己和伊菲相见的那个晚上,他就已经意识到了对于自己而言,这个问题在此时的答案。
是米米恩。
又是一股彻骨的冰冷扫过了自己的脊椎,沙哈下意识地攥住了自己的大腿以确认自己是不是真的就像感觉起来的那样被一盆浮着冰块的冷水从头浇到了脚。
不是,自己的长袍,和里面的裤子都柔软干爽,在阳光下甚至被晒出了一丝暖意。
他用力地抓住自己的腿侧,试图让自己的心绪回到这个当下,回到现实之中来。
沙哈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吸气,但是他的确拼劲了全力将海畔湿润的空气压进自己的胸腔。肋骨的起伏感在此时显得过于——过于——机械,以至于让他有了一种自己正在身体之外看着他的躯体站在城墙上面对着自己最应该忏悔的事情而不知所措的不实感。
如果真的是这样,他会做什么呢?他又对“自己面前的那个自己”期待着什么呢?
米米恩转过身来,睫毛掩映之下的真红色的瞳孔在阳光下透着鲜艳明丽的色彩。她脸上的表情就像是在笑一样,但是沙哈知道,她并不在笑。
也不应该在笑。
她一步步地向他走了过来,沙哈则站在原地,看着面前的那张如同从一块生的温婉天赋水乳石中精细雕琢出来的脸庞渐渐地靠近。
海风里溶满了栀子花的香味,从清淡到浓郁。他看着面前的米米恩,一刹那间,自己仿佛回到了一千多年前与她初见的那个下午。
……
“您身上的栀子花香让我感到莫名地非常熟悉,年轻的冰霜守护者小姐。”这是他和米米恩说的第一句话。
“毫无疑问,您这种搭讪的方式也让我感到非常地熟悉,‘年迈’的暴风守护者先生。”当时,米米恩是这样回答他的。
……
“所以,请你告诉我,这一切都不过是我的一个误会,我过分地解读了你的行为,你不过是和那些凡间种族相处得太久了,像他们一样会为了一个自己并不关心或者在意的战友而做出各种愚蠢的事情,像他们一样没有判断力,没有能力理解自己和别人的处境,没有及时控制住自己的行为才做出那样的事情;而不是一心一意地要让我看着你挡在我的面前而什么都做不了,让我接下来的都要生活在对自己的心意的无力和对自己的合法丈夫的精神背叛里,让我背着这一切度过我接下来的一辈子。”
沙哈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张开自己的嘴巴:“我作为一个精灵生活了接近一万年,米米恩,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知道当时的情况,我也知道……所有的事情。但是无论我做了什么,我做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在意你,米米恩,我不能看着你——”
“那为什么!你有想过你这样做了以后我要怎样生活下去吗?我结婚了!已经结婚了!在荷塞向我的父亲求婚的时候,你也到场了!我以为你会反对,沙哈!我以为你会反对!但是你像是比荷塞和我的父亲还要喜悦地对我说了祝福!沙哈!那么现在你到底在做什么?”米米恩伸出左手,拉住自己的长袍下摆:“沙哈,你疯了吗?你到底为什么这样对我?你恨我吗?这是报复吗?是惩罚吗?是刻意地要让我就这样背着所有的东西去打仗然后随便找个理由死在战场上,好从这一切里摆脱出来吗?”
米米恩的下唇微微地颤抖着:“嘉德丽雅每天都会提起你,每天都会……”
一阵——不,一个轻微的,冰冷的刺痛感袭上了他左侧的胸口,沙哈下意识地低头看去:一枚锋利的冰刃一动不动地钉在自己的胸膛上,自己长袍的前襟也微微地晕出了一小片血迹。
“我好想现在就杀了你。”她的双眼望着沙哈的眼睛,“我没有办法……沙哈,这太痛苦了。求求你,请去死吧,我也会去死的,我不能再承受这些了。”
“……求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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